1-8:托爾斯泰的悲劇
對於托爾斯泰而言,信仰就是生活中的一切:從醒過來到入寢,有時還包括睡夢之中的時間。對他太太 Sofya 而言,信仰只是生活中的小插曲,只佔她一週生活中的一小部分(週日上教堂,每天固定的時間祈禱)。教徒托爾斯泰想要放棄他所有的財產(他叫它們 nonsense),但是伯爵夫人想要為孩子保留他們清清白白賺來的家產。
1881年五月29日的日記含蓄地記下夫妻間的爭執,「『基督的教訓不切實際。』『所以是荒謬的?』『不是,但是它們不切實際。』『妳曾經試著去實踐它們嗎?』『沒有,不過它們就是不切實際。」[1]
托爾斯泰愈來愈渴望過著像農民那樣簡樸的生活,但是當他從Samara回到家時,等待他的卻是一如往昔的宴會。他還不想跟家人決裂,因為他們是他的骨肉,只能在日記裡無奈地記下:「一場戲劇表演。一群空洞的人。19、20和21日這三天一定會從我的生命裡被刪除掉。」[2]
偏偏,大兒子18歲,準備要進大學,其他小孩的教育也必須要進一步加強。大女兒17歲,按慣例應該要開始進入社交圈,以便有機會認識好對象。這些家庭的需要,使得全家必須在冬天搬到莫斯科一棟租賃的房子裡住。托爾斯泰也必須遷就家庭的需要。10月5日的日記:「一個月過去了。我人生中最折磨的一段歲月。搬遷到莫斯科。整天忙著安排各種事物,他們要到何時才可以開始『活』?這一切不是為了自己要活,而只是為了讓別人喜歡。真不幸,唯獨缺了『活』。」[3] Sofya給姐妹的信則這麼說:「列夫不僅僅變得憂鬱,他甚至掉進絕望的冷漠。他不吃不睡,有時候甚至一直掉眼淚。」[4]
1882年2月1日,他實在再也受不了都會的生活而單獨回到故居,他說:「再也沒有任何地方比這裡更能夠讓我感受到平靜了。」[5] 2月4日,他給太太寫信:「對於我和任何一個會思想的人而言,都會生活的錯誤首要在於:我一直被逼迫或者要爭論、駁斥錯誤的意見,或者不去爭辯地接受它們,後者其實更糟。」[6]
托爾斯泰在思想上與價值觀上的改變之徹底與劇烈,導致夫妻間愈來愈嚴重的不和。尤其他們兩對財產的看法更是分歧,且尖銳地對立:保留財產使托爾斯泰變成言行不一,且無法忠於個人信仰的人,因而深刻地痛苦、折磨;但是對於Sofya而言,財產是保障她和子女的幸福的必要條件,它遠比宗教信仰還重要。1882年8月,在一場爭執中托爾斯泰說出:他最深切的渴望就是離開這個家。而他太太則寫下:「我這一生將永遠記得他那呼叫是多麼的真切而誠摯,我的心碎了。」[7]
從此以後,兩人之間對財產和宗教的態度歧異愈來愈深,愛與折磨交錯直到老死而不曾改善,甚至只有惡化而已。Sofya甚至會用刻薄與惡毒的方式嘲弄托爾斯泰對宗教信仰的履踐,而托爾斯泰只能盡可能地隱忍(以及在隱忍不住時偶而爆發)。
托爾斯泰擇偶時最在乎的是他的太太能否理解他內心的世界,以及他的工作的價值。但是,現在他的太太卻是第一個踐踏他的信念的人。他在給朋友的信裡這麼說:「你也許不信。但你無法想像到我是多麼地孤獨,真正的我是被身週的人輕蔑到什麼程度。」[8] 據說:有時候連日記都當作攻擊的武器,甚至拉攏孩子到自己陣營來護衛自己、傷害對方。孩子都感覺到家裡氣氛不對。[9] 但是,在這種尖銳的敵對氣氛下,他們還是在1879年到1888年間再生下最後四個孩子。1890年的小說《克羅采奏鳴曲》則將夫妻關係寫成交雜著激烈的爭執、衝突、和談、彼此在性的渴望中和解的交錯關係。這小說的情節也許多多少少反映著這一段時期的夫妻關係。
1882年,他試圖放棄爵位,希望能夠跟其他人如兄弟般平起平坐。1883年,他把一切的財產權轉移給他太太處置,不再過問。他想離開家裡,照他所相信與宣揚的去過活,但是他又無法離開自己的骨肉。1984年托爾斯泰開始自己做靴,1885年開始素食與禁煙酒,並放棄他最喜歡的打獵。此外,1883年首訪托爾斯泰便開始當他弟子的 Vladimir G. Chertkov 對托爾斯泰的影響愈來愈強,變成 Sofya最嫉妒的對象,也愈來愈介入托爾斯泰的家庭生活。1886年,Kherson 宣布托爾斯泰是異教徒。1901年,托爾斯泰被剝除東正教教籍。
他在1897年6月8日給太太寫了一封信,準備隨時要不告而別地離家出走:「親愛的蘇菲雅,長久以來我為了生活與信仰不一致而痛苦。我不能強迫妳改變妳的生活與習慣。迄今為止,我也不能離開妳。因為,我離開之後將失掉我所能給妳和年幼子女的小小的影響,而我將使你們大家非常地難過。但是我不能再一如過去16年那樣地過活:有時是與你們抗爭而使你們不快,有時是我自己陷溺於熟悉環境的誘惑與影響而不能自拔。我此刻決心要實踐我已經想了很多年的計畫:離開這個家。……如印度人一般,60歲時到森林中去隱居,或如一般信教的老人將殘年奉獻給上帝,而非奉獻給玩笑、幽默的對話、胡鬧、打網球。我亦是,在這七十歲左右的時候,我全心全靈魂地渴望靜穆、孤獨。就算無法做到跟自己的良心全然一致,至少也不要再因為不一致而持續地跟良心爭鬥。如果我公然地離開這個家,一定會引起你們的乞求、爭辯,而我將會退讓,或者就在我應該實踐我的決心時卻沒有去履踐。因此,如果我的行動使你們難過,請寬恕我。尤其是妳,Sofya,讓我走吧。不要找我,不要恨我。我離開妳,這個事實並不表示我對妳懷怨。」[10]
晚年的托爾斯泰留在家裡一如窮人般地過活,而他的太太和子女則繼續享受著奢華的宴會。據說,托爾斯泰在家裡的獨居的小臥室裡僅有簡陋的家俱:一張鐵床,四壁空無一物。[11]
從托爾斯泰晚年時為了不能如願地在生活上堅持自己的信念,而感到極其痛苦,我們可以相信:托爾斯泰寫的是他所相信的,也是他準備要去實踐的。他不是講空話的人,不是言行不一的人。也正是因為這樣的人格特質,他的作品才能散發出對人性那麼徹底的洞察。
另一方面,儘管托爾斯泰在他1882年以後的論述裡有越來越強烈的道德堅持,但是,從他對待家人的態度,以及他在許多著作中的線索,我們還是可以看到:他在論述上堅持是非,在對人時卻「嚴以律己,寬以待人」。
參考書目
[1] 列夫‧托爾斯泰著,2003,《克魯采奏鳴曲》,草嬰譯,木馬文化出版。
[2] 托爾斯泰著,1978,《婚姻生活的幸福》,鄭清文譯,新潮文庫179,志文出版社。
[3] 羅曼‧羅蘭著,《托爾斯泰傳》,傅列譯,傳記文學6,大漢出版社。
[4] N. Gorodetzky, 1946, “Anna Karenina,” The Slavonic and East European Review, Vol. 24, No. 63, pp. 121-126.
[5] A. Maude, 2005, The Life of Tolstoy Later Years, Kessinger Publishing.
[6] J. J. Rousseau, 1955, Emile. Translated by Barbara Foxley, M.A. London: J.M. Dent & Sons Ltd.
[7] E. J. Simmons, 1941, “Tolstoy Gets Married,” Russian Review, Vol. 1, No. 1, pp. 40-55.
[8] E. J. Simmons, 1973, Tolstoy, Routledge.
[9] I. A. Bunin, 2001, The liberation of Tolstoy: A Tale of TwoWriters, trans. T. G.n Marullo and V. T. Khmelkov, Boston: NortheasternUniversity Press.
[10] L. Tolstoy, 1882, Confession. 中譯本請參考托爾斯泰著,江楓譯,《我的告白(懺悔錄)》,收錄於羅曼‧羅蘭著,傅列譯,《托爾斯泰傳》,傳記文學6,大漢出版社,196-266頁。
[11] A. Thorlby, 1987, Leo Tolstoy: Anna Karenina,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2] H. Troyat, 1967, Tolstoy, trans. by Nancy Amphoux, Doubleday & Company, Inc.
[13] A. N. Wilson, 1988, Tolstoy, W. W. Norton& Company.
註解
[1] Maude (2005), page 77。
[2] 1881年8月18日的日記,轉引自Maude (2005), page 90。
[3] Maude (2005), page 91。
[4] Maude (2005), page 92。
[5] Troyat (1967), page423。
[6] Troyat (1967), page423。
[7] Troyat (1967), page 427。
[8] 羅曼‧羅蘭著,傅列譯,《托爾斯泰傳》,傳記文學6,大漢出版社,85頁。
[9] A. N. Wilson (1988), page 304。這種敵對狀態很像12年後小說《克羅采奏鳴曲》的情節。見列夫‧托爾斯泰,2003,283頁。
[10] 羅曼‧羅蘭著,傅列譯,《托爾斯泰傳》,傳記文學6,大漢出版社,144-145頁。
[11] 羅曼‧羅蘭著,傅列譯,《托爾斯泰傳》,傳記文學6,大漢出版社,14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