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實體世界的不平等讓人徹底失望的時候,很多人不免對網路上「任何人都可以發言,任何人都可以製作媒體」的「新民主」形式抱著期待。不只一般人如此,政治學者亦如此。
根據倫敦大學教授 Andrew Chadwick(2009)的觀察,學術界對「通過網路改善民主」(internet's potential to reshape democratic life )的早期態度是狂熱的——譬如,期待網路可以形成進入門檻較低的「公共領域」(public sphere),讓哈伯瑪斯倡議的「公民社會」更容易形成。然而後來的實證研究讓學術界一度歷經悲觀的(反彈)階段;網路經濟泡沫化以後,才逐漸進入「意見分歧但較平衡,依個案的表現而褒貶不一,以實證研究為驅動力」的階段。
簡言之,一廂情願的樂觀期待一一破滅,新的期待仍待驗證,面對 web 2.0 的利弊與功過,必須審慎地評估。
一、國外的學術研究:期待與落空
法國學者 Thierry Vedel( 2006) 在他的經典論文 "The Idea of Electronic Democracy: Origins, Visions and Questions" 裡指出,過去對網路民主的許多期待都「極其苛求」(very demanding),以致跟現實條件脫節,最終這些期待就難免都落空了。
譬如,Lincoln Dahlberg 教授(2001)在 "The Internet and Democratic Discourse: Exploring the prospects of online deliberative forums extending the public sphere" 一文中提出,如果一個網路社群要有助於促進慎議式民主,該社群(參與者)必須要具有以下特質,以便形成慎議式公共空間:具有完全的自主性,不受國家(state)與經濟力量的影響;理性的討論與交換意見,而非止於主觀的主張(reason rather than assertion);勇於自我批判與反思,而非只是一味地批判(惡意地批評或扭曲)別人(reflexivity);討論與取捨他人觀點時有充分地設身處地去替他者著想(ideal role taking);誠懇的討論態度(sincerity);參與機會與參與過程的公平性(discursive inclusion and equality)。
然而,Stuart Shulman 教授(2006)就比較悲觀地指出他的實證觀察:「沒有慎思的跡象,沒有容納異己的跡象,沒有因為多元意見而改變自己原本偏好的跡象,也沒有擴寬視野和真誠討論的跡象」。(見 "Whither Deliberation? Mass E-Mail Campaigns and U.S. Regulatory Rulemaking")
此外,倫敦政經學院的 Bart Cammaerts(2008)也在 "Critiques on the participatory potentials of Web 2.0" 提出警告:雖然 web 2.0 有機會促成多元社會的多元聲音,但是它仍有其潛在的黑暗面,在某些條件(環境)下可能反而是在促成對立,傷害民主,包括助長網路罷凌、被特定團體或個人操縱、挾持等。[註一]
二、網路民主條件說
Andrew Chadwick(2009)在 "Web 2.0: New Challenges for the Study of E-Democracy in an Era of Informational Exuberance" 這篇論文中比較審慎地檢視 web 2.0 潛在的憂慮(威脅)與潛力(促進民主的可能性),並且務實地建議:web 2.0 的環境有時有助於促進慎議式民主,有時候不然,主要關鍵在於設計該平台的時候是否能務實地考慮到參與者可能會有的真實行為模式,而不要對參與者的行為模式有不切實際的期待(假設)。
我基本上支持 Andrew Chadwick 出發點:web 2.0 是否會促成(傷害)慎議式民主的發展,無法先驗地一概而論,必須 case by case 地進行個案實證檢討:當一個 web 2.0 平台的設計越周全,對參與者的期待越務實,越有機會促成慎議式民主的發展;反之,如果一個社會原本的文化或民主素養就已經很差,而一個 web 2.0 又管理不當(或過分鬆散)且機制設計不良,就有機會淪為傷害民主,迫害網路弱勢的工具。
有鑑於此,雖然 Lincoln Dahlberg 教授提出的「條件說」苛刻到簡直不可能,但卻是國內所有想要推動 web 2.0 的人該認真面對的——因為他的論點為我們指出一個事實:要形塑(建構)一個有助於促進慎議式民主的網路公共空間,需要有用心的規劃、規則制定、文化形塑與維護,以及必要的管理(制止惡意的破壞者,譬如對惡意的違規者褫奪發言權)等,才能夠促成並維護上述必要特質。
反之,如果我們只是樂觀地設立一個 web 2.0 平台,而嚴重地欠缺有效的管理機制與文化形成過程,不但將無助於促成慎議式民主,甚至有可能淪為「眾暴寡、惡意攻訐」的工具。
三、國內網路文化的觀察
台灣的網路媒體(網路與社群),表面上意見很多元,實際上絕大多數人滑手機時是在「瀏覽」,而非深思;上網通常是為了休閒,而不是「在閱讀中思索、拓寬自己的視野、加深自己的思考深度與層次,尋求成長的動力」;看文章通常是為了「爽」,而鮮少是為了「解惑」;因此,決定要不要仔細讀一篇文章時,往往是根據對方「立場」會不會讓自己爽,經常是「看到XXX就當廢文」,而非不預設立場地「先看論點與證據,再思索要不要接受」。
這樣的網路閱讀習慣有助於大量且快速地傳播訊息,卻不見得能比過去的報紙、書籍更有利於傳播較深刻、結構嚴謹而視野寬廣的理念、思想和結構性的知識。
因此,當共同的敵人很容易辨識時,網路有助於團結被壓迫到早已滿腔憤怒的人;但是,當共同的敵人不易辨識時,網路上的集結很容易被挑撥、扭曲、分化與誤導。
因此,在台灣社會裡,網路製造的對立、抹黑、扭曲、誤解,有可能(很可能)超過(遠超過)網路所促成的對話、溝通與了解——台灣的網路比較像是黨同伐異的工具,而較欠缺促成對話、溝通與團結的功能。
楊又穎被「靠北部落客」集體罷凌而自殺的事件,背後有可能是特定人士(心懷嫉妒的楊又穎友人?)利用「靠北部落客」的特質而操縱出來的。
結語
在我觀察裡,台灣的網路文化是遠比英美兩國更惡劣。有鑑於台灣網路罷凌之盛,以及確實已有導致自殺的案例,國內熱衷於 web 2.0 的人應該要積極謀思有效管理,以及如何促進 web 2.0 平台的優質文化,抑制惡意與不當的使用(使用者)。
否則,如果只是一味地捍衛自己的理念,而不去面對國外學者的警告,以及國內網路暗黑文化的事實,則無辜的受害者恐將與日俱增。而其結果,很難說到底對台灣的總貢獻是否能達到最起碼的「利大於弊」。
至於我自己,深體「台灣的網路文化及其惡劣,每一個 web 2.0 平台都必須要有專人的管理與充分的資源投入,才能將負面效應降至最低,且避免傷及無辜」;然而我並沒有辦法籌足必要的人力資源去確保上述自設的底線,因此只好停止「關鍵數據網」的運作。
至於台灣其他 web 2.0 平台到底對自己的社會責任設定了什麼樣的底線,我就無法過問(也不想去過問)了。
註解
[註一] 學術界在討論「web 2.0 與民主」時,通常是考慮各種形式的 web 2.0 平台,包括網誌與社群媒體上面的討論,而不限於維基百科這種特定的 web 2.0 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