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小兒科醫師亨利•薛平(Henry D. Chapin,1857-1942)在1915年提出報告:許多孤兒院為了避免接觸感染而規定不可以碰觸嬰兒,結果院童在欠缺母親和照護者的擁抱和愛撫下,存活率非常低,兩歲以下的嬰兒只有一個倖存。而後來的研究進一步發現,欠缺母愛而倖存的孩子,有很高的機率會有精神上的永久性傷害,甚至人格的畸形發展。此後醫護界認識到:人不只需要食物和飲水,也需要愛。
小孩需要愛才能活,成人也一樣嗎?托爾斯泰在一八八一年寫了一篇非常美麗、動人的短篇故事〈人依何為生〉(原文在此),訴說他在五十三歲時對這個問題的深刻體認。
讓我先講這個動人的故事,再講我如何揣摩托爾斯泰的邏輯。
一、〈人依何為生〉(左邊是原文的另一個連結)
窮鞋匠西蒙的房子是向農戶租來的,他一無所有,只能憑一技之長勉強換取一家溫飽,連身上那一件外出時禦寒的皮襖還是跟太太輪流穿的,一個出門時另一個就得呆在家裡。眼見這僅有的一件皮襖都已破舊不堪,一年來他一直巴望著可以買一塊新的羊皮來做新皮襖。
入秋後,他拿了好不容易存下來的三盧布出門,準備去跟村裡的農夫收五盧布的欠款,合併起來買一塊羊皮。偏偏農夫發誓說他沒餘錢,只能先還修靴子的二十戈比。西蒙想跟賣羊皮的賒帳,他無論如何不肯。花了大半天功夫,什麼事也沒辦成,只收到二十戈比,和一雙託他修補的舊靴。他很氣餒,也很嘔那個欠帳的農夫:他有房子,有牲口,吃的是自己種的糧,日子遠比西蒙好過,卻偏偏不肯還債。他氣得把二十戈比拿去買酒喝,一路上咕噥著回家。
路過小教堂的時候,他看見一個人在雪地裡赤身裸體地捲縮著。西蒙不知道那是好人或壞人,還是被躲在暗地裡的強盜掠奪一空的路人,心裡害怕,就加緊腳步走過去。偏偏他又擔心那個人會在雪地裡失溫而死,就責備起自己:「西蒙,你在幹嘛?別人快死了,你卻膽小地溜走。難道你有多餘的錢來讓人搶嗎?你真丟臉!」於是,西蒙又回過頭去,發現那陌生人年輕而神情溫柔,很讓人喜歡,就把自己身上的呢袍和舊靴脫下來給陌生人穿上,叫他試著跟在自己後面走動看看。
年輕人腳步輕快地跟上來,從問答裡西蒙發現他並非本地人,但不願意多說自己的身世,只說自己是「被上帝懲罰」。天寒地凍的,這年輕人卻顯然無處可去,西蒙只好莫可奈何地帶他回家。但是想起他老婆,西蒙就不禁擔心起來──自己出門大半天,不但沒收到債款,沒買到羊皮,還把唯一的一點點收入給拿去買酒吃了,甚至又帶回一個光溜溜的大男人,這一切要如何跟太太說得清楚?想到這裡,他心裡就發愁;但是想起剛剛這年輕人在小教堂邊的孤單身影,他就開心起來──他起碼是做了一件好事。
鞋匠的太太正在家裡發愁:家裡的麵粉只夠再做一次麵包,如果今天拿去發麵包,就沒把握能吃到週五。猶豫再三後,她決定省著吃,用剩的麵包撐到明天。接著,她又擔心鞋匠太老實,去買羊皮時給人騙了,或者在路上跑去喝酒。沒想到鞋匠卻真的滿身酒氣地帶著一個來路不明的人回家,還把自己的呢袍和舊鞋給那人穿。她認定那個陌生人一定也是酒鬼,就氣得臭罵鞋匠一頓,不想再搭理他們,甚至不想弄晚飯給他們吃,轉身就走。
鞋匠忍不住質問他太太:「難道妳的心裡沒有神了嗎?」這個質問讓她心軟,又忍不住好奇,就問起鞋匠原委。聽完之後,看看那年輕人神情溫柔,蠻討人喜歡的,就消了氣,無可奈何地去給他們兩人準備晚飯,並且把原本要留到明天的麵包給兩人吃。她看著那年輕人,似乎孤苦無依,不禁心生憐憫,決定收留他。就在這一瞬間,那個一直眉頭深鎖的陌生人臉上突然亮起來,並且對著鞋匠的太太露出燦爛的笑容。
第二天一早,鞋匠的太太問出年輕人名叫米迦勒,就跟他說:「如果你想跟我們住,就得要跟著我們做活來養活你自己。」結果,這年輕人不但願意學,而且很快地就學會做鞋的所有技巧。米迦勒跟著他們勤快地幹活,很快地他的名氣傳遍遠近,大家都說他做的靴子最漂亮、耐用。來託他們做靴的人越來越多,鞋匠的收入和生活也大幅地改善。但是米迦勒惜言如金,每天只是認真地做活,休息的時候仰望天空,若有所思,卻從不上街去逛。
鞋匠夫妻從來沒看米迦勒笑過,唯一的例外是初到他們家的那一夜,當鞋匠的太太心軟而決定給他晚餐並收留他的時候。
約莫一年後,西蒙的門外來了一輛豪華的馬車,一身上好制服的僕人打開車門後,走出一個壯碩如牛而紅光滿面的富人,他叫僕人拿來一張德國進口的頂級皮料,問西蒙願不願意替他縫一雙靴子,條件是:一年內不變型的話給十盧布工錢,若變形要賠償二十盧布。西蒙戰戰兢兢地問米迦勒有沒有把握接下這生意,米迦勒篤定地點頭。西蒙就誠惶誠恐地用圍裙把雙手擦乾淨,再去仔細地量這富人的足部尺寸。
這時候米迦勒卻盯著富人背後的屋角,好像在看什麼。接著他一陣子若有所思後,突然臉上發亮,再度顯露出燦爛的笑容。
貴族走後,西蒙叫米迦勒負責剪裁皮料,準備縫靴子。沒想到從不曾出錯的米迦勒卻把皮料縫製成死人穿的便鞋,而不是貴族交代的外出皮靴,急得西蒙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
誰知道這時候敲門聲響了,剛剛那個富人的僕人氣喘吁吁地衝進來說:「富人在回家的路上過世了。太太交代說就用原來富人給的皮料請你們做出一雙出殯用的便鞋,不要再做外出的皮靴了。而且要快!」西蒙在驚嚇中還來不及醒轉,就呆呆地從米迦勒手裡接過他包好的那雙便鞋,交給僕人,目瞪口呆地看著他衝出去。
時間一年一年地過去,轉眼米迦勒到鞋匠家已經第六年了。米迦勒還是從來都神情溫柔而毫無笑容,沒事就看著天空,不知道在想什麼。
有一天,一位婦人帶著一對姐妹來做鞋,其中一位瘸著一隻腳。婦人邊讓西蒙給兩個女孩兩腳部尺寸,邊說起這一對姐妹的身世。她們原本是隔壁人家的雙胞胎,爸是伐木工人,不幸地在他們出生前幾天被樹壓死,誰知道媽又在她們兩出生時難產而死,留下兩個孤女。這婦人在第二天去看她們時,發現母親身體早已凍僵,壓在妹妹身上,壓壞了她的一條腿。村裡的人看兩個孤女可憐,就慫恿著婦人收留她們。
這婦人剛好八週前產下一個男嬰,奶水很足,夠讓兩個孩子吃,卻沒把握能餵得起三個孩子。她以為妹妹較瘦弱,或許活不下去,每次餵奶時就讓妹妹最後吃。沒想到過沒多久自己的男嬰去死了,而且她也沒再懷孕,所以當年初於善心收留的一對姐妹,變成他們夫妻最大的安慰。說完,她忍不住感慨地說:「俗話說得好,無父無母的孤兒或許還活得下去,人沒了上帝可就活不下去了。」這時候,米迦勒身上突然發亮,照耀著整座小屋像是夏日的烈陽下那般地明亮。同時,他仰望天空,滿臉流露著燦爛的笑容。
等婦人帶著雙胞胎姐妹離開後,米迦勒脫下工作用的圍裙,跟西蒙夫婦深深一鞠躬說:「謝謝你們些年來的收留和照料,我必須向你們告辭了。」說完,他的身上又開始發光。
西蒙忍不住好奇地說:「我知道我們留不住你。可是,你可不可以告訴我們你的身世,為什麼你的身上會發光?又是什麼事情讓你有過三次燦爛而神祕的笑容?」於是,米迦勒說出他自己的故事——原來,他就是率領天使戰勝惡魔的天使長米迦勒(archangel Michael)。
* * * * * *
有一天上帝要他去取一位婦人的靈魂,他到這婦人跟前時,發現婦人才剛生下一對雙胞胎姐妹,而且又在前幾天死了丈夫。這婦人求他讓自己多活幾年,等孩子大了再來取她的靈魂,以免連帶害死兩個無辜的嬰兒。米迦勒覺得婦人說的有理,就沒有取這婦人的靈魂,直接回到天上去向上帝回報。上帝要他聽命行事,再回去取那婦人靈魂,並且要他想清楚三個問題的答案後才可以返回天上:「人的心裡有什麼?」「神不讓人知道的是什麼?」「人依何為生?」。
他只好再度回到地上去取那婦人的靈魂。當婦人的靈魂被取走時,她的身體壓壞了其中一個女嬰的一隻腳。然後米迦勒就被上帝責罰而失去雙翼,掉到地上。變成人之後,他在冰天雪地裡跟人類一樣地感到又肌又冷,因此走到小教堂邊想要進去避寒;但是教堂門鎖著,所以他只好捲曲在牆邊。當鞋匠帶他回家時,他看到鞋匠的太太渾身散發著死亡的氣息,那氣息濃厚到快讓要米迦勒窒息。但是當鞋匠提到上帝時,她心裡的愛卻活過來,驅散了死亡的氣息。這時候他想起第一個問題「人的心裡有什麼?」也瞭悟了它的答案:「人的心裡有愛。」他知道上帝在向他啟示,祂沒有遺棄他,所以開心地笑了。
後來,當那富人進來時,米迦勒看到一位天使跟在他背後,準備要在日落前取走他的靈魂。可是這富人卻想要做一雙可以經久耐用的靴子,好似他還可以活上好幾年。這時候他想通了上帝的第二個問題:「上帝不讓人知道的是什麼?」一個富人不會知道明天他需要的是活人穿的靴子或死人穿的便鞋,因為上帝不讓人知道他真正的需要。因為明白上帝的啟示,所以他又開心地笑了。
最後,當那婦人帶著巒生姐妹進來時,米迦勒認出她們,只是還沒完全確定。當婦人講完故事時,他不但確知這對姐妹的母親就是被他取走靈魂的那位,而且他也知道該如何回答第三個問題「人依何為生」,所以他再度笑了——因為他知道,當上帝向他啟示第三個答案時,也同時寬恕了他的罪,要讓他重返天上。
他說:「以前,我以為人是靠著自己和父母的照顧而活著。後來我知道,富人不知道自己明天需要的是什麼,而那婦人也不知道自己的孩子需要的是什麼。沒有父母的孩子可以靠著鄰人的愛活下來,而我墮落地上成為人之後,也是靠著你們的愛而活下來。現在我才知道,上帝不願意人們自私地為自己而活,所以他在人們心裡安駐了愛;祂不讓人們知道自己真正的需要,卻讓他們可以靠著彼此的愛而活下去。誰活在愛裏,誰就住在上帝裏面,上帝也住在他裏面,因為上帝就是愛。」
米迦勒說到這裡,他全身散發著刺眼的光芒,他的聲音宏亮如雷,他的背後長出一雙羽翼,逐漸往天上遠離而去,只留下西蒙和他的妻兒驚嚇地拜倒在地上。
二、托爾斯泰短篇故事的寫作背景
托爾斯泰的短篇故事是寫給兒童讀的,他刻意消除一切累贅的思緒與糾纏(當然包括思辯),只想帶給兒童一生難忘的純真感動。
有趣的是,像我這樣熟知他主要著作與生平的人,反而可能獲得了最深刻的感動!對我而言,這些故事不僅僅只是他一生反思的結晶,同時也是他文學寫作能力的巔峰——他用這些故事帶給我的感動,往往比許多諾貝爾文學獎代表作更深,讀起來也更有趣,更去蕪存菁而晶瑩剔透,毫無雜質、瑕疵。
托爾斯泰在1882年1月參加了人口普查,看到底層世界可怕的貧窮,並且窮盡一切方法想協助窮人,卻都失敗——貴族的靈魂早已在金玉其表的空洞世界裡朽爛,只剩下絕情而虛假的造作(所謂的「慈善事業」),而難以苟活的窮人在接受物質性援助時,往往掀起來的是貪婪的物慾,而不是愛與情感。這一段經歷讓托爾斯泰深刻地懷疑起:「如果沒有愛,只靠物資和錢財,除了拯救起窮人的身體之外,會不會同時也在侵蝕他們的心靈?」(參見〈托爾斯泰小傳(4)〉)
對大人的世界失望之後,他把希望轉向還沒被成人世界污染、潰爛的兒童,希望用他的短篇故事感動、啟迪那些美麗的靈魂,並且期待用這些感動護守兒童的靈魂。
然而,只靠愛,真的可以救這個世界?
三、托爾斯泰是不是太一廂情願?
只要足衣足食,人的身體就可以活下去,但是人的靈魂卻可能早已朽爛——就像托爾斯泰身邊的貴族,錦衣玉食,坐擁人人稱羨的名利、權勢與地位,然而幾乎都是沒有靈魂的活死人。
有些人會質問:「但是,只有鄰人的愛而沒有食物和飲水,人如何能活下去?」
這個質問隱藏了一個自我矛盾的假設「只有鄰人的愛,而沒有食物和飲水」。為什麼說這個隱藏的假設是自我矛盾的?因為,只要有一個足衣足食且有餘的鄰人懷著基督般的愛,他就會把食物和水分給比他更需要的人,因此在現實世界裡通常不會發生「只有鄰人的愛,而沒有食物和飲水」這種情境。
托爾斯泰在寫這一篇故事時,心裡很可能是在比較三種典型的情境:「A、每一個人都足衣足食,但是都不關心鄰人」,「B、這世上的糧食總量夠所有的人分配且有餘,但是每一個人都不關心鄰人」,「C、每一個人都關心鄰人,而且這世上的糧食總量夠所有的人分配且有餘」,那麼你要活在哪一種世界裡?
「A、每一個人都足衣足食,但是都不關心鄰人」就是今天美國和台灣許多富裕社區的寫照,在這樣的社會裡,每一個人都沒有安全感,每一個人都要想盡辦法積累一輩子用不完的財富,以免老年時因為事先想像不到的意外而被遺棄在街道上,悽苦地無以為終。在這樣的社會裡,人必須把畢生的精力耗費在營生上,比螞蟻還不如(一樣是生理性地活一輩子,但是卻比螞蟻多出更多的憂慮與內心的苦勞)。
「B、這世上的糧食總量夠所有的人分配且有餘,但是都不關心鄰人」在這樣的社會裡,處於分配末梢的人往往絕望地自殺。譬如美國這個極端富裕的社會裡,許多印第安部落裡的年輕人因為看不到未來而自殺,其中一個部落的酋長說,他兒子共有65位同學,卻已經死到只剩15人。
此外,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阿馬蒂亞•森(Amartya Sen)的研究指出:悲慘而著名的 1943 年孟加拉大飢荒,是因為都市的經濟蓬勃發展推升了糧價,而底層勞工薪資的調漲速度卻跟不上,以致許多人活活餓死——貧困與饑荒是因為分配不均的機制,而非供應不足;如果不先解決這世上的分配問題,再多的糧食也是被富足的人糟蹋掉,而窮人永遠不夠吃。
「C、每一個人都關心鄰人,而且這世上的糧食總量夠所有的人分配且有餘」。如果這個假設可以成立,這世上將不會有任何人餓死,而且人的身體會和靈魂一起得救,人間會變成天堂,猶如所有人類一起重返伊甸園似地。
當然,C的情境很難實現,因而人只剩下 A 和 B 兩種情境可以選。然而,對於托爾斯泰而言, A 和 B 兩種情境都不值得活(頂多只算是苟活)。因此,他只能選擇 C。
我們這些一般人呢?至少我們難以否定一件事實:要徹底解決今天世上的貧窮問題,「對鄰人的愛」是不可或缺的,也是唯一的上上策。
你說,托爾斯泰天真的故事後面,是不是隱藏著很嚴謹的思辯過程,甚至暗合著20世紀末頂尖經濟學家(阿馬蒂亞•森)的洞見?
四、沒有了愛,還值得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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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原本專門捕捉原住民都奴隸的 Mendoza 隊長(Robert De Niro 飾演)則選擇了用槍與炸藥保護原住民。
沒有愛的世界還值得活嗎?這是一個嚴肅的問題。
托爾斯泰用另一個短篇故事《義子》講了他的抉擇和「愛與非暴力」的原則,這個抉擇和原則後來啟發了甘地的「不合作運動」。
我會在「托爾斯泰的愛與非暴力」這篇網誌繼續談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