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段「什麼都不信,連自己也不敢相信」的歲月裡,我懷疑自己年輕時的許多種浪漫情感都是誇張、渲染、造作的。但是,我從來不曾懷疑過自己在大自然裡有過的許多感動。
因此,我總提醒年輕的爸媽:培養孩子對大自然的愛,這種愛可能是他們最真實的資產、信仰和心靈的倚靠——如同家一般地溫暖、踏實。
但是對大自然的愛很難跟詩分開來:離開大自然,詩很容易流於造作、誇張;沒有詩的引導,一個人對大自然的感受很難進一步深化、細緻化。
詩,讓我們認識過往的偉大心靈,以及大自然帶給他們的感動。
一、尋找詩魂與嚮導
讀詩可以先是隨興地讀,先培養興趣;不過上癮之後最好開始學習分辨詩的好壞,或所謂的「境界」。
王國維的「人間詞話」和一本「中國文學欣賞舉隅」(作者應該是傅庚生)給了我很多的啟發。可惜這兩本書在博客來好像都只剩簡體字版了。
品味太低俗的詩上不了檯面,無法入選「名詩選輯」,所以別擔心讀詩的孩子會學壞。但是中國人濫情慣了,造作、誇張、渲染的名詩其實不少,得學著分辨好壞,否則可能一輩子跳不出明清以來風花雪月的文人習染。
詩與音樂渲染得越厲害的,讀(聽)起來越過癮,越容易入門,所以無妨從淺顯而易解的浪漫詩開始,先培養愛好,再求精進。況且,年少時情感上帶點誇染,這應該是成長過程無法免除的階段,過度芥蒂反而可能斷絕了他們入門的機會;重要的是持續引導他們去接觸好的音樂和詩,引導他們去分辨好壞,給他們機會去培養出較深刻的情懷和性靈。
年輕時我喜歡王維的詩,大學畢業以後讀他的文集,看得多,才知道他的假。年輕時候喜歡過蘇軾,年長後才知道他沒筆下所寫那麼看得開。年輕時候喜歡過陸游,長大了才覺得他的情感夠真實,但欠缺較深刻的心靈層次。至於李後主,情真詞切,但嚴重地欠缺心靈的深度(後來我一點都不喜歡了,但不曾後悔喜歡過他)。
好壞兼聽,才會真知道好壞;但是要持續引導孩子去分辨好壞(跟他們聊詩,聊文學,聊人生),他們才不會陷溺在輕浮的品味與人生裡。
大學畢業到現在,持續喜歡著的中國詩人只剩兩個:陶潛和范仲淹。
與其說我是在挑「文學作品」,不如說是在品評他們的情感深度與心靈的深廣度。陶淵明的真情背後有著深刻的人生格局,不細究不易覺察;范仲淹的詩與文有大格局,因為背後的生命較厚實。
詩如其人,品評詩就是在品評人,品評他的情感、人品、格局和心靈的深度。通過這個過程,我們在陶冶自己的情感和心靈,提升生命的品味。
可惜中國文人往往陷溺在字詞的冶煉和情感的渲染,品味高的不多見,格局寬的不多見,心靈深刻的更是難得。
二、英詩
當我開始讀「This is an apple. That is a banana.」時,早已懂得中文之美,繼而又很快地迷上唐詩和宋詞。所以,我一直抗拒學英文,總覺得只有無聊、崇洋媚外的人才會想要學那種毫無美感而又幼稚的語言。
高一英文老師為了替自己壯膽,上課第一句話就是:「我是北一女和師大外文系畢業的。」她無心,我卻覺得她很傲慢,而且傲慢得毫無道理:高中英文課本的內容還是很無趣、沒深度,不值得拿這種東西自以為了不起。於是,我上課時不拿英文課本而兀自大辣辣地擺著詩集、詞選讀起來。
直到上了大學,課本都是英文,而且內容是值得讀的,我才被迫乖乖開始學英文。
後來,在朋友推薦下讀過幾篇英詩,總覺得不如中文詩、詞,很沒味道,而且淺詞用字就是不如中文靈活、巧妙。
譬如,李清照「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捲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你看看粗體加底線的字用得多巧、多活、多令人驚艷?而33個字道盡女性曲折糾葛而複雜難解的傷時、惆悵、彆扭、任性與嬌蠻,英文詩做得到嗎?
直到約莫55歲,才在偶然機會下覺察到 Wordsworth 可能是個很有深度的詩人。可惜相識恨晚,我要重頭開始學英詩,只不知道還要多少年才能體會她的巧妙?
三、讀英詩,也是要有人引導的
上面這一句「想當然爾」的廢話,我卻過了六十才真正體會到。
更好笑的是,從孩子開始學英文的那天起,我就提醒過他們:英文是另一種語文,另一種文化,另一種世界觀;學習英文不能帶著中文的世界觀和文化慣性去讀。譬如,中國人把米粒當可數名詞,「粒粒皆辛苦」,英國人卻把米粒當不可數名詞,背後反應的不是計算能力的差異或物質生活的難易,而是文化、價值觀與世界觀的差異。
我最近偶然讀到 Wordsworth 一篇很短的詩 "My heart leaps up when I behold",查了別人的評論,才貼切地感受到英詩有英詩的巧妙,不能用讀中文詩詞的角度去揣摩。
四、"My heart leaps up when I behold" 原文
My heart leaps up when I behold
A rainbow in the sky:
So was it when my life began;
So is it now I am a man;
So be it when I shall grow old,
Or let me die!
The Child is father of the Man;
I could wish my days to be
Bound each to each by natural piety.
五、"My heart leaps up when I behold" 的情感背景
要懂 Wordsworth 的詩,就必須要先了解他的生平、自然觀和人生觀。不過,這篇網誌沒辦法去管這麼複雜的事。只能先作一點簡要的背景補充。
要懂這一篇詩,必須先懂「A rainbow in the sky」的意涵——不能從字面解,而必須了解它在 Wordsworth 的心裡到底是怎樣的情感。
Wordsworth 從小在 Lake District(湖區國家公園)長大,他曾在童年裡被大自然感動過,後來短暫地去過倫敦,因為懷念故鄉而回到 Lake District,他認為自己的心靈是跟童年時感動過他的那個「神秘」的大自然緊緊地聯繫在一起。
所以,「A rainbow in the sky」不是你在台北火車站抬頭看見的那個——它不會讓人感動,不會讓人聯想起跟大自然的「神聖盟約」(piety: veneration or reverence of the Supreme Being)。會引發人神秘或神聖的情感,讓人感動的,是英國湖區國家公園的彩虹:
原圖出處 |
原圖出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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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My heart leaps up when I behold" 賞析
整篇詩的核心就是三句話:「My heart leaps up when I behold a rainbow in the sky」、「my days to be bound each to each by natural piety」、「The Child is father of the Man」懂這三句就會懂整篇詩。
如果你把「a rainbow in the sky」想成台北市區的彩虹(見下圖),你可能會覺得這一篇詩俗爛、誇張、無聊透頂地玩弄文字。
原圖出處 |
有些評論者說這一道彩虹會讓人聯想到舊約的大洪水、諾亞方舟,以及約和華跟諾亞的盟約(以彩虹為印記);他們並以此去領會「be bound each to each by natural piety」。我覺得這個比擬很貼切,彩虹猶如崇高的大自然跟童年時的華茲華斯所許下的一個神聖的盟約。
成年期的華茲華斯一直活在童年時被崇高的大自然感動、啟發而昇華的那一刻裡,他的人生從那一刻開始(So was it when my life began),他仍舊活在那一刻裡(So is it now I am a man),他希望一輩子都活在那種崇高的情感與盟約裡(So be it when I shall grow old, Or let me die!);他希望活著的每一天都靠著這崇高的情感與盟約而彼此連結在一起(I could wish my days to be bound each to each by natural piety),他一刻也不願意跟這一份情感、盟約分離。
如果沒有童年時那一份崇高的情感與盟約,就不會有成人期的華茲華斯;對他而言,「長大」意味著以更成熟的態度和自覺回到童年的情感故鄉——那個在大自然的感動裡立下崇高盟約的情懷,這一份情懷既是詩人的誕生地,也是詩人精神上的父親(So was it when my life began, The Child is father of the Man)。
你必須先懂華茲華斯在大自然裡感受到的崇高之美與神聖的盟約,才能懂這一首詩。一旦體會得到這詩的美,就不會再怨英文沒有好詩了。
中文裡像這樣深刻、崇高的情感,可是極端罕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