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5月22日 星期日

再聯絡——別傻了!

        退休前那幾年有很多來自企業界的拜訪,在「生張熟魏」的歷練下,我很快地懂得業界在門口殷殷道別時的措詞「十分感謝,以後會儘快地再跟您聯絡。」——意思是:「我已免費要到所需的資訊,以後不會再來了。」
        這些年到處演講,不時有校長在演講後激動地表示:「能不能請教授再來演講?」退休前的歷練讓我很容易分辨誰言不由衷,然而連那些真心誠意的人也極少在事後再度發出邀請——我再也不相信「再聯絡」了。
        是世界變了?人心變了?還是我們正在成為「不屬於自己」的人(比社會學的「異化」還更深層的虛無化)?

一、行動運算 v.s. 流動性社會
        我在一個國中對家長講「陪孩子尋找未來」,校長聽完後激動地從教室送我到校門口,路上告訴同事請訪客先在校長室等候。她重複了兩三次邀請,希望我挪空跟全校老師再講一次同一主題(職場多元化下,國高中教育的適性發展與多元教育)。我相信她的真心,但是無法馬上查我的行程,所以請她事後寫信給我,聯絡演講日期。
        然後,再也沒有來信。
        發生什麼事?很多種可能,我押的賭注是:她回去跟訪客談別的事,談完後激動的情緒平撫了;想一想請我去跟老師演講的事,沒把握老師們聽完後會不會像她那麼感動,也不知道一場演講是否真的可以改變學校風氣、教育部的顢頇、越改越痛苦的教改、越來越不知所措的教育現場。於是,算了!改天再說吧。
        《古文觀止》卷一的〈曹劌論戰〉原出自《左傳》,裡面有很多大家耳熟能詳的成語、典故。譬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人的激情難過三鼓,現代人的激情更難持久:見過一個訪客,喝過一盞熱茶,心緒平穩了,激情也就撫平,一場演講引起的熱情也就從此船過水無痕,恢復到「不死不生,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裡去。
        這是一個流動性社會:職業是流動性的,居處是流動性的,所以愛情是流動,婚姻是流動的,而親情的親疏與濃淡也只好跟著是流動的。
        當然,每天必須生張熟魏地跟各種人握手,每天必須被國內外大事激動(興奮地、恐懼地、嚮往地、失落地),我們也只好學會儘快撫平激動的情緒,以便日復一日地過著「不敢期待,以免失望」的日子。
        小市民的無奈,螺絲釘的無奈,無可厚非。但是,下面這一則故事,就讓我相當地不解。
        在一個著名的私立大學演講,講全球產業分工下台灣產業升級所需要的應用性研究(文獻回顧與應用性研究的方法),校長聽了非常激動,一再重複「真是意料之外的收獲,請你再來一次讓我們好好請教」。他甚至很明確地說出希望安排我跟教務長、研發長會談。
        私立大學有少子化的壓力(學生流失),有國立大學擴張碩士班的壓力(搶走了還願意認真讀大學的學生),以至於連夙負盛名的私立大學都很難維持碩士班的基本求學態度(學生素質當然就更難期待了)。要突破這個困境,必須想出比國立大學更具吸引力的研究所發展方向。而我的演講確確實實地指出私立大學可以致力發展的方向,因此校長一時的激情跟學校長期經營的困境相結合,那份激情最有機會持久(理想與現實結合)。
        所以,一個月沒有消息之後,我特地打電話到校長室,留話給校長秘書,提醒這一件事。然後,還是沒有消息。
        為什麼?至今成迷!這個校長是個虔誠的基督徒,看起來不太像是汲汲營營地鑽營求進的那種人,言談看似誠懇。是什麼因素讓他的感動消失了?
        流動性社會下的必然?

二、流動性的情感與親密關係
        據說 Lancaster University 剛過世的社會學大老 John Urry 在出版經典著作《觀光客的凝視》之後,晚年曾致力研究「流動性社會」(Mobilities Research)。
        他跟澳洲學者 Anthony Elliott 曾在 2010 年出版一本書 Mobile Lives,其中第五章「Mobile relationships: intimacy at-a-distance」講到當代英國社會親密關係的典型:一對結縭15載而育有四子女的英國夫妻,丈夫因為爭取到一個國際著名的教職缺而到離家280公里(車程四小時)的大學去任教,在診所擔任醫師的太太和孩子們繼續住在家裡;先生每週數天在Brighton 專注地從事研究和教學,週末提前回家數天陪伴孩子,以便妻子在這數天內可以較密集地排診所的輪值,一家人可以較像家人般相處的時間(quality family time)一週不到一天,而夫妻倆還必須在這不到一天的時間內尋找強化彼此親密感的機會。
        男女平權、交通運輸發達與各種(物質性與非物質性機制所建構與支持的)流動性機制造就了許多雙薪、雙職、雙生涯發展的夫妻,以及「遠距親密關係」,使得當代的親密關係處於極端矛盾的狀態:夫妻相處的時間縮短了,但是替代性的網路工具發達了,傳統的親密關係(靠肢體接觸與近距離地感受彼此情緒、心理、情感)被相對地抽象的「遠距化」(distanciated)情感關係所取代;這種物質性的改變同時內在地改變了當代人對時間、空間、親密關係,乃至於自我的感受與體驗(experience)。
        有趣的(反諷的、值得深思的)是,現代科技與職場生活既用距離沖淡家庭內部的親密關係,又用網路視訊與行動運算等方式維繫家人之間「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關係——它不是單純地破壞,它同時補強,以便讓家庭關係保持在一種「低限主義」(Minimalism,猶如藝術中的 minimal art)的狀態,一種「藕斷絲連」的狀態。
        這種親密關係的改變該如何評價(change for better? for worse? or just different)?很難說——傳統關係中有濃密的感情和對彼此的持久承諾(加分),但也同時充滿激烈的彼此衝突、壓迫、遷就、以及自我的扭曲、犧牲(扣分);新的親密關係裡情感濃度下降,可替代性高(歐陸第一次婚姻的離婚率超過 50%,後來的婚姻離婚率更高,非婚生子女比例激增),但彼此的壓迫與犧牲也減少。
        但是,這種變化對於個人的內在自我有何影響呢?它是抬高或貶抑(或消滅)人的存在或存有( existence, being, 甚至 being-in-Being)呢?該如何評價?
        通常這個問題已經超乎社會學家的視野了——除非那個社會學家同時也是個哲學家,甚至曾經師從胡賽爾和海德格,而且精通文學,譬如德國法蘭克福學派健將馬庫色(Herbert Marcuse,1898-1979)。(精通哲學、音樂和美學的是另一個法蘭克福學派健將 Theodor Adorno,1903—1969。)

三、從「單向度的人」到「流動性的人」
        馬庫色是被迫從德國遷居美國的猶太裔學者之一,52年前他出版了名著《單向度的人:發達工業社會的意識型態研究》(One Dimensional Man: Studies in the Ideology of Advanced Industrial Society)。
        這本基調悲觀,內容高度抽象而極難懂的理論性著作,卻意外地成為1960年代歐美學生運動的聖典,而馬庫色則被封為美國的「左派教父」(據說他不喜歡這封號)。(想嘗試一下它的抽象程度,可以試讀該書序言的中文版英文版想要免費看簡體字中文版的人敲這個連結,想要英文版全文網上下載或閱讀的請敲這個連結,我還極端驚訝地在博客來找到它的繁體書——真的還買得到嗎?)
        其中原因,或許是很多人愛其中的部分結論或論述——不一定是較易懂的原文,有可能只是被簡化成較易懂的陳述或論述(這個中文的連結有簡略介紹這本書的「內容摘要」)。
        也許最吸引 1960 年代學生的,是這本書講出工業發達社會裡的弔詭:大量生產與消費主義使得人在快樂的多元消費(發洩性的、狹隘的、低級慾望的滿足)之中察覺不到人性中更多元、更有價值的渴望,也更容易滿足(麻木)於被剝削與宰制的處境,因而失去了不滿的動力(以及改變社會的動機或念頭)。人成為只有單向度的慾望(用消費麻痺自我的慾望),活在單向度的生活內容(為技術的進步、資本的成長與宰制社會的力量服務,以換取吸鴉片般的消費樂趣——1960年代的小確幸),成為單向度的人(只剩職場的專業能力與消費的慾望,一種嚴重退化的人性與存在)。
        「單向度」(one-dimension)是一個很巧妙的隱喻:平面是二維的(two-dimensional),螞蟻(和人)在上面可以有無數種方向(價值向度)的選擇;線(直線跟曲線)是單向度的,螞蟻(和人)在上面沒有任何方向(價值向度)的選擇,只能跟著既定的方向前進,或者後退——你只能選擇升遷或加薪,超越別人或被人超越,成為 winner 或 loser,而不可以選擇「自我實現」(一個已經被「年薪」和「地位」置換掉的,早已不存在的向度)、不可以「聽到另一種鼓聲」(當別人都聽不到另一種鼓聲時,自稱「聽到」的人只能被視為異端,alien 或 heresy)。
        流動性社會裡的自我,只是 2016 版的「單向度的人」?還是比「單向度的人」更悲哀的存在?譬如,不具有存在性的「人」(只剩身體、感官,以及認知,而不再具有靈魂的 Homo sapiens——human being with the ability of knowing, but without spirit, nor soul)?
        要回答這個問題,必須先看清楚「身體的移動」之外的其他「技術與社會」的向度——去看一看「技術與靈魂」的向度。

四、煩惱與忘我
        一種粗淺的傳說這麼說:只要進入涅槃,就可以離開一切的煩惱,而離苦得樂。
        但是要既斷煩惱根,又得究極智慧,而出三界輪迴,了生死,這實非眾生所能。21世紀的科技提供普羅大眾另一個捷徑(一個走火入魔的選擇):通過行動運算而隨時進入「忘我」的境界。
        一對夫妻帶著兩個孩子進餐廳,點完菜,大的孩子大聲吵嚷,小的孩子哭聲不斷,兩個夫妻各自凝視手機,徹底進入「忘我」的境界。
        上班時「無我」,下班後「忘我」。這樣的人類,仍具有哲學意義上的「存在」(existence, being, being-in-Being)嗎?

五、從工業發達社會到行動運算的社會
        工業發達社會用過度的生產與消費麻痺掉人類「物質消費」之外的所有能力、慾望與覺察,是遠比鴉片、大麻對身體更家無害的麻醉劑(的確,我們的壽命大幅增長了)。
        而行動運算的科技,直接麻痺掉我們所有的自覺、存在與位格。失去自覺的人從此也告別了痛苦(不是因為沒有痛苦,而是因為沒有能力覺察痛苦)、煩惱、不滿,etc——以及靈性、精神性、靈魂,etc。
        要小確幸?其實很簡單!打開手機就有!——不管是 game,或者豬哥會社,或者「大學生了沒」,或者「X哥」的綜藝節目,etc。
        單向度的人只剩下一種持續的慾望(生產、消費、出人頭地),行動運算裡的人則已經失去所有持續性的慾望,而只剩下瞬間即逝的衝動——只需要一個「按鍵」的瞬間,他就可以從衝動(或痛苦、煩惱)進入「忘我」的境界。
        當代人是「零向度」的人:跟數學上的「點」一樣,沒有面積,沒有前後左右,沒有實質的變化(改變的是手機裡的程式、數位碼和數位內容,而不是人)。
         當代的人遠遠超乎釋迦牟尼、馬克斯、馬庫色的想像,很可能也超乎 John Urry 的「凝視」——因為,現代人的「不存在」早已超越任何社會學的「凝視」了。

後記
       這篇文章有兩個標籤:「人文素養」和「現實世界與大環境」。是的,對社會問題的深度反省,需要的不只是社會科學的素養,還包括人文素養與哲學的涵養——但不是學究式(或半桶水)的掉書袋。就是為了這個原因,我一再跟念社會學的年輕人提醒:別忘了人文素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