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考誤導下的台灣學生,往往只想學解題技巧,而不知道有更高階的思考方法值得學,也不知道人的心靈裡另有一個比現實世界更值得探索、開發的世界(比外在的世界更能帶給人安頓、滿足與昇華)——直到偶遇特殊的老師為止。
關於課本的知識,我相信有自修能力的人都可以靠自己學會,不需要老師教。至於比較高階的抽象思考方法與哲學思考的能力,如果沒有人點醒,會不會就不知道要學?有人提點之後,自己就可以學,還是需要有人教?如果沒那天分(稟賦),教有用嗎?我一直沒有一個週延的回答,只能就自己的經驗去揣摩如何當老師——尤其是大學老師。
一、非典型的學生,非典型的老師
我不愛上課,但是愛看課外書,除了是因為有自修能力之外,課本內容無聊才是最根本的關鍵。
我不是不想學,高二時我寧可讀好幾本關於原子結構和量子物理的科普書去了解原子內部結構,而不願意去硬背化學課本的電子軌道,也不願意去讀參考書。
但是,不能說上學對我沒好處,或者可有可無。如果不是國中一年級的國文老師一堂充滿青春懷舊的課,我不會愛上散文和詩詞;如果不是高二的一堂歷史課,我不會愛上歷史,並且發願要認識歷史上所有偉大的心靈;如果不是大四一堂控制課,我不會發現數學和物理之間的緊密關聯,並且愛上工學院的抽象思考;如果不是一堂大四的「冷凍空調」與「內燃機」,我不會去注意理論與現實之間的關聯,並且掌握到竅門。
我不需要老師鉅細靡遺的教導,也不耐煩老師鉅細靡遺的講課方式,但是我需要老師的「示範」,讓我看見一個值得學習的高階能力或心靈空間——只要讓我看見,我就會自己去學;如果老師在上課時顯露出我以前所不知道的思想層次、思考方法等高階的能力,我就會很感興趣,而且會自己去想辦法推敲、摸索,直到學會。
我大一的時候,數學系系主任破例自己來教我們班上的微積分,說是他「再也看不慣工學院學生拿到函數就悶著頭微分,根本不管是不是可微分。」我因而見識到數學系處理問題的嚴謹與系統化,獲益匪淺。
如果沒有這些老師的「示範」,我或許會錯過許多成長的機會和空間,而跟小學時候一樣地在漫畫書出租店裡無聊地閱讀一些沒營養的東西。
因為這樣的學習與成長過程,所以我特別關心那些跟我類似的學生,總覺得應該要給他們機會,去認識課本之外那些更高階的思想,或者更動人的心靈世界。
二、超越知識與標準答案的思考模式
剛剛在清華當講師的時候,我所任教的三、四個科系都有不少學生是「選系不選校」而放棄台大理學院,或者考試略為失常而跟台大工學院擦身而過。
他們的資質和用功程度,足以輕易地搞定工業界所需要的基本知識,以及食衣住行等基本的現實需要。所以,面對他們時,我的上課野心稍微高了一點,想要教他們較高階的理工學院系統性思考。
譬如,我會示範如何用一個觀念「合力等於零」導出一整本厚達500頁的靜力學課本,而不需要再背任何公式、題型或解題技巧(參見下圖)——藉此讓他們體會演繹系統「一以貫之」、「以一御萬,以簡馭繁」的精神和特色,並且打破他們從補習班學來的僵硬思考模式。
此外,我會引導他們去思索理論與現實的連結,和觀念的靈活運用。譬如棒球場上的棒球可以被理解為一顆粒子(particle,理論上直徑等於零,轉動慣性與動能可以忽略,也不需要解力距平衡方程式,因而解題過程可以從六元六次方程式簡化為三元三次方程式,甚至三個獨立的一元一次方程式);也可以被理解為一顆剛體(rigid body,必需要同時解三個例平衡方程式和三個力距平衡方程式,因而解題過程通常繁複許多);有時候又必須要被當作是一顆彈性體(flexible body,必須考慮到球體的變形,因而必須要解更加複雜的方程式)。我的目的是打破他們「唯一的答案」、「正確答案」的慣性思考,而視情境的需要靈活應變,有時候運用基本觀念精準地陳述問題(並忍受複雜的解題過程,甘冒計算錯誤的風險),有時候在容許誤差範圍內運用基本觀念粗略地陳述問題(並簡化解題過程,避免計算錯誤的風險)。這種「能粗能細」,沒有固定答案,沒有「正確答案」,只有因地制宜的「合理答案」的思維,也挑戰他們從補習班和聯考過程培養出來的僵硬思考模式。
這種新的教學法和思考模式對絕大多數學生都是高難度的挑戰;有些學生感到新鮮、有趣且樂於勉力學習,甚至畢業數十年後還記憶猶新,津津樂道當年上課所受的啟發;有些學生感到挫折,卻又基於高中時代養成的自負和自大而不肯服輸,便「轉羞為怒」,指責我「不按課本上課,講些有的沒的」。
曾有家長告訴我,他希望子女進入建中、北一女,以便藉著同學的競爭而激發出他們的最大潛能。我想,這些家長恐怕很少人想到過:在所謂的「頂尖學校」裡,有機會激發潛能,也有機會為了拼眼前的考試成績而放棄教友深度的思考練習;甚至有機會培養出自大狂和虛榮心,以及為了爭成績而養成「謹小慎微」的讀書與思考習慣,因而妨礙他們發展系統性思考與創造性思考的能力發展,其最終結果不一定是好事!
三、你可以不只是一個工程師
人的幸福不能只靠收入來維繫,更不能完全仰賴虛榮心來維繫,那樣的人生是物質化的人生,是活在別人的掌聲裡的人生(為別人的掌聲而活);那是「按照別人的期待去活,而聽不到自己內在的聲音」,那是「自我異化」(alienation)的人生,是被物質與慾望淹沒而嚴重缺乏靈性(spirituality)的人生。
所以,上課的時候我會不時地提醒他們:你們可以是一個工程師,但不可以僅僅只是一個工程師;工程師只不過是你生涯(career)上所扮演的一個角色,別讓它變成你這個人的全部(being)——至少還要記得你是個兒子(女兒)、父親(母親)、配偶、朋友。
有的學生在數十年後把這些課堂上的提醒精煉成一句話:「你可以活得更有價值(worthy)」,以有別於「你可以更有成就(achievement)。」
的確,我是很期待學生可以活出生命的價值與尊嚴——以他們真心所愛的方式,以他們深思後所選擇的方式,而不是以他們的虛榮心或現實社會所鼓舞的那種方式;以他們全部的潛能,而不只是被一項技能(讀書、寫程式,或打乒乓球,etc)限制了其他生命潛能的發揮。
有的學生幾十年後還記得這一項生命的(靈性的)呼喚,有的學生很開心地在課後追求了幾年(然後在畢業後逐漸地忘懷),有些學生根本聽不懂我在講什麼,有的學生只是警覺到我在標榜另一種他所無法理解(或已經放棄)的價值而感到憤怒;有的學生則既被這些提醒所吸引,卻又不願意(害怕)放棄他所熟悉(以及父母、親長、朋友所肯定)的價值,因而掙扎、痛苦,甚至怪我把他們好不容易才割捨掉的價值與衝突又給招喚回來。
四、青春可貴,歧途難返
很多家長、老師、學生都認為:中學時代先拼成績,進了頂尖大學再來求成長。這真的是可能的嗎?
認真學鋼琴的人都聽過:不要貪便宜而去跟不懂正確指法的老師學鋼琴,免得大了指法改不過來,斷了一輩子在琴藝上更上層樓的機會。
中學時代讀書方法錯誤,或者為了拼成績而壓抑自己發展高階思想的練習機會,結果很可能是上了大學改不過來,一輩子都受困於僵硬、瑣細的思考習慣和視野裡。
中學時代壓抑自己心裡的聲音以及青春期的熱情、靈感,拼進大學時已經學會(習慣於)壓抑一切來自內心的聲音,甚至怕聽到內心的呼喚,或嚴重地養成「靠掌聲活下去」的毒癮;等到大學碰到老師或同學的啟發、激勵,卻只能畏懼地活回到高中三年苦心營造出來的硬繭裡去,靠虛榮心的支撐活一輩子,一輩子離不開那狹隘的窠臼。
這樣子拼出來的「功名」與人生,真的值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