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6月26日 星期一

總結一段心路歷程:2011-2023

      我在 2011年建立這個部落格時,原本只是要把放在實驗室網站的文章搬過來,以便退休後這些文章還可以被找到——其實它們泰半早已在海峽兩岸到處被轉貼,只不過每個網站都只是「各取所需」地零星轉貼,無法取代一個文章齊全、完整且屬於原作者所建立的網站。
      後來,純屬意料之外,我因為一些廣泛流傳的文章而成為學生口中的「第一代網紅」。我猜,那是因為當時網路上的優質寫手較年輕,且偏文青類,可以用淺白、精簡的語言道破社會問題核心的網路寫手還少之故。
      2011年建立部落格並出版了第一本書《糧食危機關鍵報告:台灣觀察》以後,我在演講的場合裡經常被稱為「台灣著名的公共知識分子」。今天寫這篇文章,既是回顧,也算是在告別「公共知識分子」這個角色。

2011年以前的歷程簡介:從自得其樂到「值日生」
      我從國小的時候就很少朋友,善於「自得其樂」與獨處——在大自然裡,在詩詞裡,在書籍與報刊、雜誌裡探索。大學畢業以後為了自己的生命困惑而在書房裡閱讀與困思十多年,直到1987年出國為止。
      1989年回國後,我在清大工學院與通識教育中心教得滿心雀喜,帶研究生的過程也師生同歡。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對台灣的公共事務發言,頂多只是想以個人的身分對台灣社會的發展(尤其是機械產業)略盡棉薄之力,並善盡啟迪清大學生的職責。
      1994年,我因緣湊巧地接任清大藝術中心主任,也因而開始接觸新竹附近的藝文人士與社運人士。這才確實知道:有很多人曾經為這塊土地付出過,而我也間接地身受其惠。於是,我開始涉入「社區總體營造」,想要以「值日生」(教室黑板大家輪流擦)的身分盡一己之力。就這樣地,我從 1994年起先後參加過「社區總體營造」、「社區大學」與「高中生命教育」,直到2011年提前退休。在這一段時間內,我常被稱為「進步學者」,然而我只把自己看成是「輪值的值日生」(雖然我總是很認真地善對我面對的每一個人,對他們付出真誠的關懷和對待)。
       你或許可以說,我在那一段時間是「一個很認真的『值日生』」。
      
階段一(2011-2013):人紅是非多
      退休前,我原本打算回頭去讀哲學書,思索中西文化的老問題,頂多寫寫電影賞析、小說導讀。
      意料之外地「這樣子的一流大學?呸!呸!呸!」等文章讓我瞬間變成網路上的知名人士,有一段時間甚至有位大學教授跟她妹妹說:「妳不知道彭明輝?虧妳還是個留學生呢!」還有一位「戰神」級的名人面容嚴肅、真誠地跟我說:「我跟朋友們每天出門前都要先看看有沒有你的新文章,免得出門時講錯話,忽略了大家都已經知道的觀點。」
      我一向相信:權力跟責任是對等的,而影響力也同樣地有其對等的社會責任。於是我開始針對台灣重大的社會問題一再發言。我要的不是「知名度」,而是「善盡責任」。
      然而很快地,我發現有些急著提升網路知名度的年輕人開始鎖定我為目標,想盡辦法挑我毛病、攻擊我。
      這些攻擊通常只挑到我的語病,更多的是用斷章取義、蓄意嫁接、刻意曲解等手段進行稻草人攻擊,還有些則是拿著大一經濟學教科書的知識來反駁我從經濟學期刊論文上彙整出來的論述(2013年以前我還沒有養成在部落格的文章裡引註期刊論文的習慣)。我從來都不反擊,主要原因有兩個:跟「心懷惡意」的人理論,是在浪費時間;其次,真要深入論辯、批駁他們,一般讀者很可能搞不懂誰是誰非,而且連這些批評我的人也大概會讀不懂(那些拿大一經濟學教科書的知識來批駁我的人,怎麼有可能讀得懂 2008年以後經濟學界在期刊論文上的論戰)。
      因此,反駁只不過是在浪費時間——偏偏我又十分珍惜自己與讀者的時間,絕對不願意浪費一絲一毫的時間。
      況且,我從小就有很嚴重的潔癖,從外到裡,沾染不得任何髒污。跟這些我看不起的人論戰,在精神上只是沾污我自己,我光想起來就覺得像是要跟終年不洗澡而全身污穢的人相撲一樣地噁心。於是,我也開始問自己:「既然怕熱,為什麼要留在廚房?」

階段二(2013-2014):專欄寫作
      我在 2011年受邀擔任《蘋果日報》和《親子天下》的專欄作者。後來辭去《親子天下》的專欄,是因為對該雜誌實際上的風格(議題的設立方向與依據,以及其他專欄作者的特質)感到不以為然。辭去《蘋果日報》的專欄則是因為不願意每天花太多時間在關注時事、找即時的話題,而想要寫一點比較深刻,可以具有較長效的參考價值的文章。
      後來,我在2013 年初受邀擔任《獨立評論》的第一批作者,同時也逐漸發展出「彙整學術界相關的論文作為論述的依據與參考」的風格。基本上,我每寫一篇文章,大概都參考30篇左右的論文或研究報告;但是為了怕讓讀者有太沈重的感覺,只精挑其中10篇以內的文獻當參考文獻。其中影響最深廣的一篇,有可能是「台灣是不是選錯了戰場」(瀏覽次數:120,643)。後來沒有再繼續寫的原因,一部分要是因為想專心寫幾本既有深刻度,又有可讀性(相對地易讀或深入淺出)的書;一部分是剛開始的時候這些文章的瀏覽次數偏低,讓我懷疑連《獨立評論》的讀者也受不了較有份量與深度探討的文章(沒想到今天這些文章累積的瀏覽次數多半都已經有 2~4萬次)。
     約莫在同一時期,因為《2020台灣的危機與挑戰》的發表,我受邀擔任《聯合報》「名人堂」的專欄作者。當時最高興的是:我把《聯合報》的讀者視為台灣保守派的大本營,很希望能用一些文章打破他們的某些成見。後來停筆的原因,是讀者在網路版上的留言充滿不理性的謾罵和污辱,嚴重地刺激了我的「潔癖神經」,讓我受不了(沒想到,我停筆之後,在幾個偶然的機會裡,竟然發現:確實有些原本思想很保守的人感謝我讓他們醒過來)。
      於此同時,我開始把部落格的文章逐漸往比較冷門、冷僻、甚至艱深的話題移動,企圖藉此讓無聊的讀者與居心不良的批評者因為看不懂或自覺無趣而遠離我的部落格。
      結果,如我所料,這個部落格每個月的瀏覽次數從 2013年的 50萬左右降到 2016年 10萬左右,而且我再也沒收到無聊人士的來函騷擾。

階段三(2015-2023):遠離群眾+專書寫作
      2016年3月,我終於決定「君子遠庖廚」,而開闢了「彭明輝的人文網誌」,打算徹底遠離無聊群眾與熱門話題,去經營一些長期關注而有心提升自己深度的讀者(一些較用心閱讀的「文青」級網友)。
      過了沒多久,我又警覺到:其實只要不寫熱門話題,只要文章夠深、夠硬,鄉民們自然會遠離我的部落格,那些「心懷不軌」的謾罵與批評就會跟著鄉民們遠去。
      文章越寫越深之後,每月瀏覽次數一度低到只剩 6萬左右。後來跑來一批大陸的讀者,使得每月瀏覽次數再度回到 10萬左右。烏克蘭戰爭之後,或許翻牆的難度大增,每月瀏覽次數驟減為 2萬左右,且維持至今。
      另一方面,終止所有專欄寫作並降低部落格文章發表頻率後,終於可以有較多時間去寫較深刻並力求淺出的書。《崇高之美:彭明輝談國畫的情感與思想》、《研究生完全求生手冊》、《慾望的美學:心靈世界的陷阱與門徑》與《論文寫作完全求生手冊》都是心無旁騖下的產品。尤其是在寫《慾望的美學:心靈世界的陷阱與門徑》的過程,最讓我感到心滿意足。

回首過去
      每月瀏覽次數從 10萬左右驟減為 2萬左右的原因,除了大陸的讀者大量地流失之外,我相信許多台灣人也越來越沒有能力(或耐心)去讀較有深度(或者有閱讀價值)的東西。
      線索之一可以從博客來的暢銷書排行榜看出來(我經常在審視並思索這個排行榜背後的可能涵義),也可以從台灣的電視、報紙水準的下降看出來(報紙頭版的內容越來越像「影視綜藝版」或「休閒娛樂版」)。
      我離開清華大學(提前退休)的原因之一,是學生想要學的東西水準越來越低,低到我實在不想教(花兩年念碩士,只為了學會C語言;實際上要學會C語言,只需要花一兩個寒暑假就夠了——我的早期學生則往往是國中、高中就已經自修學會了)。
      我不想再扮演公共知識分子,甚至在最近決定廢棄一本規劃好久的「親子教育」的書(且已備妥一堆參考文獻),原因是:我不再相信「好書自然會找到夠多的讀者」。在這個時代,有能力閱、聽外語資訊的人已經在外語的網站裡搜尋到自己需要的資訊與知識;沒能力閱、聽外語的人多半活在「上班打混或盲目地拼業績,下班只想娛樂至死和追求小確幸」,至於孩子的教養,頂多按照灌迷湯的雜誌、暢銷書的「安慰劑」,認定自己可以輕鬆自然地帶出卓越的孩子——誰還有力氣去讀那些需要認真閱讀才能懂的書,以及發展那些需要認真磨練和費心揣摩才能拿捏得宜的親子原則?
      這個時代的暢銷書,鮮少有好的品質;反之,有品質的書往往銷路非常地差。我可以隨手舉一個例子。羅倫思.史坦伯(Laurence Steinberg)教授因為長期精研青少年心理而享譽全球學界,他也彙整數十年的心得而為一般讀者寫了《子女教養的十個基本原則》(The 10 Basic Principles of Good Parenting),行文時力求深入淺出,因而是許多國外學者「唯一推薦」的教養書。而它的中譯本也隨俗地取了嘩眾取寵的書名《搞定你小孩》,最後的銷路卻很不理想,今天早已絕版。
      讀者對於書的好壞沒有分辨能力,是今天好書乏人問津的關鍵原因。沒有人能「力挽狂瀾」地改變這個事實。我也不會呆到想去「愚公移山」。所以,我最後放棄了原本規劃很久的一個寫書計畫。

下台一鞠躬
      我一向是很能自得其樂的人,因而在我的影響力日益低落到無足輕重的過程中,我沒有「存在感危機」,而只有一種「責任已盡」的釋然。
      於是,我開始認真思索:我是不是可以擺脫「公共知識分子」的角色與責任,回到1994年擔任清大藝術中心主任以前的那種「草民」狀態,過著詩書以自娛的生活?
      我相信:我已經盡了最後一份心力,可以無愧地告別公共論壇與「公共知識分子」的角色(+責任)。
      就這樣,下台一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