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到底是什麼?」這是一個眾說紛紜的問題,不但學術界的研究結果歧異甚大,文學家與暢銷書作家更是經常把事實與想像混為一談。結果是人類相愛、結婚、吵架、離婚已經數千年,卻至今還在持續追問:「愛情到底是什麼?」
古希臘有很多美麗的愛情神話,譬如阿波羅的兒子奧菲斯(Orpheus)到地獄去救他的新婚妻子,對美女海倫的愛引起特洛伊戰爭等。《詩經》裡也有許多情詩,《關雎》講「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以及「求之不得,輾轉反側」的思念;《子衿》說一日不見如隔三月,《出其東門》講美女如雲而只愛一人,《木瓜》講「永以為好」的期待,《擊鼓》講「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誓言,《大車》甚至發誓要「生不同室,死則同穴」。就此看來,不論古今中外,兩情相悅的結果都是希望從此同衾共枕,永不分離。
問世間,情爲何物,直教生死相許:想像與事實
自古以來,變心的故事跟偉大的愛情一樣地豐富,以至於我們很難據此推測哪一種結局比較常發生。譬如,「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出自西漢樂府詩《白頭吟》,它的開頭四句是:「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意思是說,我的愛情依舊如皎潔的明月和山頂上遠離人跡的白雪,始終潔白純淨而不曾被沾污;而你心裡卻已另有他人,所以我特地來跟你決裂。
漢朝古詩《上山采蘼蕪》講一個喜新厭舊的男人,朝夕相處之後才知道「新不如舊」:「新人雖言好,未若故人姝。顏色類相似,手爪不相如。」「新人工織縑,故人工織素。織縑日一匹,織素五丈余。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
《詩經‧氓》描述一個男子在未成年之前就跟一個貌美的女子相戀,並且發誓要跟她白首偕老。好不容易等到成年,又幾經周折才有了良媒與良辰,不知流了多少眼淚才終於等到了迎親的車子。婚後生活貧苦,她毫無怨言;沒想到日夜不息地勞作減損了容顏,男人的態度就開始粗暴,甚至休了她。女子因而感嘆:女人的愛一生不變,男人的心卻變來變去。
盡管自古以來有這麼多負心的故事,我們還是情願相信:不管人間有多少渣男,在這世上的某個角落裡,一定還有像賈寶玉這樣「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的真情男子。
南宋時期的詞人元好問就曾寫過:「問世間,情爲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它還有著感人的背景:作者偶遇一位獵人,手攜雙雁;獵人說牠們都是用網活捉的,不料其中一隻脫網而飛;他把另一隻給殺了,脫網的那隻竟因而悲傷得撞在地上自殺,結果兩隻雁都死了。元好問被牠們的深情所感動,便一起買下來安葬,壘石爲識,號「雁丘」。
年輕時我對這個美麗哀戚的故事深信不移,也相信人間必有「生死相許」的愛情。等年紀大了,識破太多美麗的愛情傳說後,終於好奇地自問:「動物真的會為情自殺嗎?」仔細查索後發現:很多動物會為失去的夥伴悲鳴,包括狼、猩猩、大象、海豚、海獅、喜鵲和鴻雁,牠們也有類似於喪禮的儀式。以鴻雁為例,它們喪偶後會悲鳴不已,離群單飛,並日漸消瘦;但是牠們不會自殺,最終會在別的雁群中找到同屬喪偶的孤雁,共同展開另一段雙宿雙飛的旅程。事實有點殺風景,不過事實總歸是事實。
至於泰姬瑪哈(Taj Mahal)的愛情,其實也是「根據事實改編」,並非全屬事實。這座陵寢的確是印度與回教建築史上罕見的瑰寶,很多人認定它是用來紀念永恆的愛情。詩人泰戈爾(Rabindranath Tagore)說它是「懸浮在時間臉頰上,一顆孤獨的淚珠」,生於孟買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吉卜林(Rudyard Kipling)稱它為「一切純潔的、神聖的、悲傷的事物」的化身,而羅斯福總統夫人(Eleanor Roosevelt)則宣稱白色大理石「象徵著真愛的純潔無瑕」。事實呢?
建造泰姬瑪哈陵的,是蒙兀兒王朝的皇帝沙加罕(Shah Jahan)。根據官方記載,他有三位正室和多位嬪妃,然而一輩子只愛第二個皇后蒙妲茲‧馬哈(Mumtaz Mahal)。可惜的是,她在為他生下八子六女之後,因產褥熱而死於三十八歲,兩人結縭僅十九年。時年三十九的沙加罕悲痛至極,一夜間鬍鬚全白,並且整整一週罷朝不見人。根據傳說,沙加罕在蒙妲茲‧馬哈死後再也不近女色。
沙加罕共有十六個孩子,兩個出自第一個皇后,其他十四個都出自蒙妲茲‧馬哈,似乎見證著「三千寵愛在一身」的官方記載。不過當代史家說,當時的官方記載充滿源自波斯文學的誇飾風格,內容不必然盡屬事實。蒙妲茲‧馬哈或許真的美麗絕倫,但是她的專寵很可能跟她的智慧有關,甚至很難說首要因素是她的美麗、賢淑,或者她的智慧。史料顯示,蒙妲茲‧馬哈深獲沙加罕信任,在政事與軍事上都是不可或缺的參謀與顧問,不但替沙加罕掌玉璽以核對詔書的內容,還經常伴隨沙加罕出征,以致最後死在南征途中。因此,沙加罕的悲痛可能還包括失去了軍事與政事上最重要的支柱,或者說沙加罕的愛情並不單純,其中或許還涉及權力慾與征服世界的野心。
事實上,沙加罕登基前後誅殺兄弟與親族以鞏固權力,比較像是殘忍無情的暴君,而不像為了愛情而柔腸寸斷的男人。此外沙加罕一生好大喜功,不只窮兵黷武地南征北討,還大興土木地留下許多規模宏大的建築(包括紅堡和位於今日巴基斯坦信德省的清真寺)。當代史家因而根據泰姬瑪哈陵上雋刻的可蘭經文推測:泰姬瑪哈陵不只是在誇大地炫耀沙加罕「偉大的愛情」,同時更是藉此誇耀他是個「完美的人」,如同回教先知穆罕默德一般。
其次,沙加罕活到七十四歲,要說他在蒙妲茲‧馬哈死後三十五年都再也不近女色,許多歷史學家都覺得難以相信。事實上,根據當時好幾個遊歷印度的外國旅客記載,沙加罕在蒙妲茲‧馬哈死後縱慾無度,到了七十三歲高齡還想盡辦法要維持性生活,因此服用春藥過量而臥病在床,使他兒子有機會發動政變奪權;而為他緩頰的當代史家則說,這種性癖可能是在蒙妲茲‧馬哈死後才慢慢發展出來的。
所以,泰姬瑪哈陵或許跟愛情有關,但是很可能也還夾雜著沙加罕的權力慾、虛榮心,以及自大與自戀,而不只是「純潔的、神聖的、悲傷的」愛情。我們或許可以說,人心有多複雜,愛情就可能有多複雜。
愛情征服一切:一廂情願的信仰,有礙婚姻的神話
愛情與婚姻的最大殺手,有可能是誤信了美麗而不可能的愛情神話,因而懷著沒有人能做到的期待,終於毀了值得珍惜的姻緣。譬如,古羅馬詩人維吉爾(Publius Vergilius Maro)曾在《牧歌集》裡說「愛征服一切」,這句詩鼓舞了許多愛做夢的少女,讓她們相信「愛無所不能」;然而這一句詩也害慘了無數的情侶,甚至夫妻。
有一次去某大學演講,邀請我的女老師開車到高鐵站來接我,兩人沿途聊了起來。她問我:「你相不相信人可以為了愛情而改變自己?」我以為她在說自己,因而回答:「也許有機會。」其實,我並不認同一味地遷就對方,甚至毫無選擇地扭曲自己。她卻接著說:「我也相信我先生一定會為了我而改變他自己。」我聽了當下傻眼!
莫瑞爾夫人硬要改變羅素的價值觀,讓他相信數理邏輯和哲學的價值(意義)遠不如文學與藝術,結果羅素痛苦到不得不跟她分手。查理斯王子娶了貌美的黛安娜王妃,暗自盤算著要在婚後將她改造成他所要的樣子,結果是婚姻破裂。類似的事實不勝枚舉,為什麼許多人寧可相信毫無憑據的神話(傳說)?
有些年輕女孩整天活在言情小說的虛幻夢境裡,嚮往著偶像劇裡浪漫而脫離現實的愛情,這可以理解。然而一個在美國頂尖名校拿到商學博士而年近四旬的女性,竟然在婚後十來年還相信童話般的愛情神話,為什麼?
尋思甚久之後,我終於恍然大悟:我們有一種慣性,只要是美麗的愛情或願景,都樂於不查證就相信它是真的。
許多美國人相信愛情鳥是終身單偶制,為了釐清真相,一個動物人類學家向美國國科會申請到一個研究計畫,在許多研究生的協助下捕獲一整群愛情鳥,並且將公鳥都給結紮。你猜結果怎樣?第二年這一群愛情鳥的卵都順利地孵化了,因而證實了母鳥都不規矩!
美麗的想像不必然都是壞事,前提是不要把想像與事實混淆,因而誤導了自己的人生。畢竟,人生最美好的渴望往往是無法在現實世界裡實現的,我們因而有了文學與藝術,以及所有偉大的精神創作。然而不該讓想像誤導我們的行動與價值判斷,更不該在想像的誤導下飛蛾撲火。因此柏拉圖在他的對話錄《饗宴》裡提醒讀者:美麗的東西雖然誘人,但是若非兼備真與善,就不值得追求。
然而詩人往往只顧著渲染愛情的美麗,而不顧事實,甚至還扭曲了我們的價值。因此蘇格拉底在《饗宴》裡斥責喜劇作家亞里斯多芬,而柏拉圖更在《理想國》裡主張把罔顧「真」與「善」的詩人給驅逐出去,直到他們重新發誓:絕對不再用使用甜美的詞藻媚惑聽眾,誤導他們去追求對個人和城邦都沒有意義的目標。
兩千多年過去了,通俗的愛情小說、電影和偶像劇依舊在用「太美好而不可能」且「太美好而無法抗拒」的虛假故事在給觀眾灌迷湯。譬如約翰‧庫薩克(John Cusack)和凱特‧貝琴薩(Kate Beckinsale)主演的2001年電影《美國情緣》(Serendipity),男女主角在百貨公司為自己的情人搶購同一雙手套而巧遇,繼而一起吃冰淇淋和溜冰,最後認為彼此無緣而分手。他們不知道彼此的完整姓名,更遑論更深一層的認識,譬如個性、信仰、價值觀、人生期待上可能會有的衝突。數年後的結婚前夕,他們卻突然強烈地思念起那個早已印象模糊的人,甚至拋棄婚禮和交往多年的伴侶,想要在茫茫人海中尋找那個不知名姓的人。而號稱「勵志」的暢銷書為了討好這些愛做夢的讀者,也想盡辦法在強化讀者的這種「癮」。
通俗文化與電影裡的荒誕情節原本無須認真,然而學者卻證據確鑿地憂心起電影和偶像劇對親密關係的負面影響。長年以來的各種學術研究結果,一再支持一個學界共識:媒體的流行文化從兒童時期就開始影響觀眾對愛情與婚姻的看法,並且讓他們在長期浸染下對愛情與婚姻有著嚴重脫離現實的認識和期待,以至於在戀愛、同居和婚後沒有能力從真實的親密關係中吸收經驗,調整自己對愛情與婚姻的期待;反而一味地認定對方「違背愛的誓言」、「配不上我的愛」而責怪度方,或者認定自己「遇人不淑」、「因為誤會而結合,因為認識而分開」而未曾認真地嘗試找出問題癥結並改善關係就分手。尤其是「心靈知己」和「真命天子(天女)」的傳說,強調「若是真愛,你不說出口他也會懂你心,更不會有相處時的衝突與爭執」;相信這種觀點的人在親密關係中花太多時間抱怨,花太少時間溝通和相互調適,因而最具破壞力。
更讓學者憂心的是,1996年發表的研究發現:94%的美國青少年從電視劇認識愛情,還有90%的美國青少年是從電影認識愛情,只有33%的青少年會試圖從母親那裡了解愛情的真相,向父親探尋真相的人只有17%。
那麼,在真實的世界裡,愛情能持續多久?婚姻必然是愛情的墳墓嗎?終生不渝的愛情是否真有可能?學術界的實證研究怎麼說?
撲朔迷離的婚姻與愛情
嚴謹的實證已經告訴我們:初婚的當代美國人中大約有一半會以離婚收場。問題是,沒有離婚的那一半呢?他們之中是否有人能像童話故事說的,「從此幸福快樂地在一起」?
2010年以前美國較嚴謹的研究幾乎都指向一個結論:平均而言,男女的婚姻滿意度都會在婚後逐漸下降,有些以離婚告終,其他人中有一部分會在跨過滿意度的谷底(通常是在婚後七年至十年)後再度回升,但是無法回復到戀愛和蜜月期的水準。這種變化過程被稱為「婚姻滿意度的U型曲線」,或者「從蜜月到枯燥乏味」。
2010年起的研究普遍主張:婚姻滿意度的長期發展趨勢不會只有一種型態,發展較順利的或許可以在長時間內維持較高的滿意度,發展較不順利的則會很快地急遽惡化;將這兩種型態的婚姻滿意度加在一起平均,不只沒有意義,甚至會導出扭曲性的結論。由於統計方法的進步,學者開始把受訪者的長期婚姻發展趨勢分成不同的類型。
譬如,根據一篇2010年發表的論文 "Developmental Trajectories of Marital Happiness in Continuously Married Individuals: A Group-Based Modeling Approach",三位美加學者分析了一份長達二十年的追蹤訪談。受訪者是隨機招募的2,033位已婚人士,由於追蹤時間太長,受訪者逐漸失聯或不願意繼續接受訪談,最後能完成六次訪談的人只剩四七%。再剔除已離婚者,最後的樣本只剩706位(271位男性和435位女性)未曾離婚的首婚族。
針對這706份訪問結果進行分析後,發現他們在婚後二十年至五十年的期間內有五種婚姻滿意度的變化趨勢(參見下圖):第一種(佔總樣本的21.5%)是新婚時滿意度比總體平均值高出7%,之後滿意度逐漸微幅上揚,在婚後約二十年時達到最高點,之後再微幅下降到跟新婚時相近的水準;第二種(佔46.1%)是新婚時滿意度比總體平均值高出4%,之後滿意度逐漸微幅下降,在婚後接近二十年時達到最低點,之後再微幅上升到略低於新婚時的水準;第三種(佔10.6%)是新婚時滿意度比總體平均值高出9%,之後滿意度持續地大幅下降,在婚後約三十年時達到最低點,之後再持續上升到比新婚時低13%左右的水準;第四種(佔18.3%)新婚時就比總平均值低了10%,婚後滿意度先微幅下降約2%,在第七年左右達到谷底之後再上升,約莫在第三十年時達到頂點(比新婚時高出約4%),然後再降回到接近新婚時的水準(但仍遠低於最前面那兩種);第五種(佔3.6%)是新婚時滿意度就已經低於其他族群,婚後滿意度持續下降,最後的滿意度只剩新婚時的一半左右。
出處:J. R. Anderson, M. J. Van Ryzin, W. J. Doherty, 2010 |
這一份研究的結果似乎值得讓人振奮,因為它顯示:在那些婚齡超過二十年的人中,前兩類的人(共67%)婚姻滿意度持續保持在跟新婚時相近的水準。也就是說,雖然當代美國的首婚族中有約莫一半的人會離婚,但是還有約莫三分之一的人會像童話故事所說的那樣「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然而再仔細探究,不免疑點重重。首先,美國白人僅佔總人口的53%,但是這706位受訪者中卻有94%是歐洲裔的美國人,顯示這個樣本有嚴重的抽樣偏差。其次,這706位受訪者中有61%表明:宗教信仰對他們的日常生活有相當程度的影響或非常重大的影響。然而虔誠的基督徒不但對婚姻的維繫相當認真,受訪時還往往會違背事實地說自己的婚姻很幸福(是神所見證與祝福的)。因此,我們無法排除一種可能性:研究結果中的前兩類「幸福佳偶」中,或許有少數幸運兒,但絕大部分是虔誠的基督徒,而且都在訪談時給了「我很幸福」這個標準答案(不論真實的婚姻狀況如何)。
然而再仔細探究,不免疑點重重。首先,美國白人僅佔總人口的53%,但是這706位受訪者中卻有94%是歐洲裔的美國人,顯示這個樣本有嚴重的抽樣偏差。其次,這706位受訪者中有61%表明:宗教信仰對他們的日常生活有相當程度的影響或非常重大的影響。然而虔誠的基督徒不但對婚姻的維繫相當認真,受訪時還往往會違背事實地說自己的婚姻很幸福(是神所見證與祝福的)。因此,我們無法排除一種可能性:研究結果中的前兩類「幸福佳偶」中,或許有少數幸運兒,但絕大部分是虔誠的基督徒,而且都在訪談時給了「我很幸福」這個標準答案(不論真實的婚姻狀況如何)。
更重要的是,原本招募的已婚人士有2,033位,最後完成追蹤調查且被納入統計分析的只有706位(僅佔原初總人數的 34.7%)。剩下的 1,327位中有多少已離婚?有多少人對婚姻不滿意?恐怕不滿意和已離婚者居多。最壞的情況下,假定他們的婚姻滿意度發展曲線都屬於後面三種(較不幸、婚姻滿意度偏低的那些種類),那種較令人感到安慰(振奮、樂觀)的前兩種人其實只佔原初招募者(2,033位)中的 23.5%。也就是說,對婚姻感到滿意(第一種人)有可能只佔已婚人士的7%左右(或更低,因為這些人有可能謊報婚姻滿意度);婚後滿意度下降,後來逐漸適應的可能佔已婚人士的16%左右(或更低)。
譬如,有一份長達16年的追蹤調查,發表於2012年,受訪者為373對新婚未滿一年的美國夫妻。結果發現,基本上所有夫妻的婚姻滿意度都在婚後持續下降;不過,新婚那一年滿意度越低的族群,婚姻滿意度下降的速度越快且幅度越大。至於婚姻滿意度最高的族群(佔女性的24%和男性的31%),他們的婚姻滿意度在十六年內僅下降約3%;然而這一群人中後來卻有25%的人離婚,顯示有人在回答時沒有說出真心話。
要對婚姻滿意度的長期變化獲得可靠的證據和結論,確實很困難。首先,對婚姻不滿意的人會較不願意接受調查,因而造成抽樣誤差。其次,很多對婚姻不滿意的人會在訪談時把自己的婚姻說成是幸福的。一位著名的學者就曾提醒研究者:許多國家的婚姻研究中,受訪者普遍地有六成至八成會說自己的婚姻狀況是「非常幸福」的,只有少於3%的人會回答「不太幸福」,這顯然違背可以客觀地核實的離婚率統計。
還有一份2015年發表的研究,它對2,604位婚齡超過十七年的婦女進行了十八年的追蹤訪談,藉以了解她們在三十五年的婚姻裡滿意度有何變化。初步的統計方法顯示:就2,604位的總平均值而言,滿意度確實是逐年下降的。其次,進一步的分析顯示:這些受訪者的特性最適合分為兩組,而非一組或三組(含)以上。再利用統計分析軟體將訪談結果自動區分為兩組,分析各組滿意度平均值的變化,發現:第一組(佔66%)的起始婚姻滿意度比總體平均值高出半個標準差,之後逐年持續下降,三十五年後滿意度只剩約一半;第二類(佔34%)的起始滿意度比總體平均值低了約一個標準差,之後滿意度大幅下降,到了第二十年時下降的幅度已經比總體平均值的下降幅度大了不只一個標準差。
最佳結局:從炙熱燦爛歸於溫馨恬淡
綜合以上所有的證據看來,事實很可能大致如下。當代的美國新婚夫妻中,有一半會以離婚收場,其他夫妻的婚姻滿意度則以不同的速度和幅度下降;二十年後有些婚姻早已有名無實,只是勉強維繫著;有些幸運兒會在度過最艱難的時刻後,滿意度略為回升,但是仍明顯地不如新婚期。只有極少數幸運兒有可能在戀愛的激情消退之後,仍舊維持著相當高的滿意度;然而這不意味著他們的意見始終一致或不曾有過激烈的口角衝突,而只意味著他們有辦法在事前預防衝突,在衝突發生時懂得節制與化解,並且在事後不掛在心上。
於是,認真的學者難免會有一個很大的疑問:當代的美國人幾乎都是戀愛後才結婚,而且婚前可能已經有過情侶、性伴侶或同居經驗,並非不解人世的青少年;為何離婚率還是居高不下,而沒有離婚的人婚姻滿意度普遍地每下愈況,甚至對婚姻感到極端失望?
其實,一夫一妻的婚姻制度裡確實隱含著一些誰也無法迴避的難題,使得夫妻必然要吵架、爭執;而且處理不當的話就會留下持久性的傷痕,連非常恩愛的夫妻最後都有機會反目成仇。托爾斯泰(Leo Tolstoy)夫妻的婚姻,就是史上最具典型也被討論得最頻繁、最詳盡的案例。
未來我會以他們的婚姻做為討論的軸心,看看一夫一妻的婚姻究竟隱含著哪些普遍性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