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週五(4/29)到現在,我一再擱下寫書的事,上網查詢 Mariupol 鋼廠的人道救援進度。盡管今天找得到的消息都說原本的救援計畫已經被擱置了,總是無法死心。
沒有人能說清楚這個烏克蘭的濱海城市裡還有多少戰士、平民和兒童。有說「數百」,有說「上千」,也有說是軍人2,000+平民1,000。也沒有人知道俄國軍隊在這個濱海城市裡屠殺了多少戰俘和平民。
看著俄國在文學、音樂、繪畫、建築、芭蕾舞、電影、科學和工程技術上的傑出表現,很難不為他們讚嘆,甚至愛上這個民族。然而看著俄軍從 2/24 以來的各種殘忍行徑,我不禁一再懷疑起自己既往對俄國的情感是不是嚴重地以偏概全?
俄國到底是由一群怎樣的人構成的?
連俄國人都感到難以置信的殘忍
Nina L. Khrushcheva 在血緣上是赫魯雪夫(蘇聯共黨總書記)的曾孫女,在俄國完成大學教育,目前任教於紐約 New School,是美國的俄國問題專家,熟知俄國的國情。
她的曾祖父是遠比史達林更開明的統治者,在繼承史達林的權力地位後推動自由化改革,釋放並平反勞改營中的數百萬政治犯,終止對蘇聯加盟國的俄羅斯化政策,恢復各國原有民族語言的地位)。此外,二次戰後赫魯雪夫擔任烏克蘭人民委員會主席及烏克蘭的共黨中央委員會第一書記,並且一手推動烏克蘭的戰後重建。
當俄國入侵烏克蘭滿一週之後,Nina L. Khrushcheva 接受英國報紙 Independent 的訪問,她說,普丁宣稱烏克蘭跟俄國是兄弟一般,甚至是同一個國家,卻照樣發動這一場戰爭,這讓她感到「恐怖、震驚、羞愧」,而她的曾祖父如果在世將會覺得「駭人而無恥、令人厭惡而可憎」。那還只是戰爭初期,我們今天所知道的各種殘忍屠殺、姦淫擄掠都還沒發生(或者還沒被知曉)。
4/21 她再度接受德國之聲(DW)的專訪時說:身為俄國人,她深知俄國人有時候可以很殘忍;但是看著俄軍在烏克蘭的行徑,她還是感到很震撼。
Nina L. Khrushcheva 的震撼,似乎意味著俄國人通常不是這麼殘忍。若然,如何解釋俄軍在烏克蘭的殘忍?情境使然?
看著普丁與俄軍的殘忍行徑,有些人開始期待政變或一場大病可以讓普丁下台,終止這一場血腥而殘酷的戰爭。然而根據兩個熟知俄國軍、情高階消息的記者報導,盡管烏克蘭戰爭的失利和俄羅斯號飛彈巡洋艦的沈沒引發俄國軍事、情報單位的彼此指責與內鬥,甚至導致俄國聯邦安全局第五局的局長 Sergei Beseda 因為情報錯誤而被普丁關到惡名昭彰的 Lefortovo 監獄(許多人犯進去後就失蹤,再也見不到人)。然而同一則報導也說,俄國的軍方渴望升高戰爭規模,不擇手段地在這一場戰爭中贏得勝利;同時他們也對普丁放棄圍攻基輔的決定感到不滿。
事實似乎像某些分析說的:即便普丁倒台,繼起者不見得會比他更溫和、更遵守國際秩序。
俄國人到底如何看待這一場戰爭(雖然絕大多數人很可能不知道俄軍在烏克蘭的凶殘)?紐約一個智庫 Institute of Modern Russia 的研究員 Olga Khvostunova 博士寫了一篇較深入的分析報導:總體而言,主戰的人可能佔成年人口的 20%~25%,公開反戰的人可能有 17%左右;年輕人(aged 23-25)中可能有 75%反戰,60歲以上的人可能只有 22%的人反戰。然而這個數據跟俄國的歷史、文化,以及普丁的大內宣關係較密切(46%的俄國人相信普丁的大內宣,認為俄國是在NATO的節節進逼下被迫反擊,捍衛烏克蘭境內被納粹分子欺凌的俄國人),而跟民族性是否凶殘沒有直接關聯。
而這一場戰爭所將帶給俄國的傷害,卻不是俄國普羅大眾所能預期和理解的。
高昂的經濟代價
盧布與美元匯率走勢 |
然而這個屢次獲選為全球(歐洲)「年度最佳銀行總裁」的專家只救得了盧布,卻救不了俄國的總體經濟,甚至連金融體系都救不了。她在 4/22 向俄國國會坦承西方的經濟制裁已經重創俄國的經濟與金融體系,而且還特地準備了一份英文的講稿公布在俄國銀行的官網。她說,真正的痛苦還正要開始而已,隨著西方經濟制裁的加碼,第三季起俄國必須積極尋求結構性的轉型。這話說得含蓄,有人將它解讀成「真正的痛苦還沒開始」——所謂的「結構性轉型」可能意味著「生死存亡之戰」,而不是「技術升級與挑戰更高峰」。
事實上,隨著西方關鍵零組件的禁運,俄國很多高附加價值的製造業將會被迫停工;隨著歐美的抵制空運與海運,俄國製造業的出口也將會受到重創。光是莫斯科市,就已經預期會有20萬人失業。此外,2022年度的通貨膨脹率可能會高達18%~23%,經濟規模的萎縮可能會超過 10%。
即便是經濟制裁剛開始的三月初,俄國中央銀行就徵詢過18個經濟學家的意見,並且在 3/10 公布結果:預期 2022年的通貨膨脹率可能是 20%,GDP比年初預期(2.7%)下降8%(變成 -5.3%)。此外,根據 Blooomberg 在 3/18-23 對專家的意見徵詢,俄國 2022 年的 GDP 可能會萎縮 9.6%,並且在 2023 年再萎縮1.5%。這個數據還比 JPMorgan 在三月初所預測的 7%更高,幾乎是重回蘇聯崩解後最悲慘的年代(1992-1994),GDP是 -8.7%~-14.5%。
然而經濟制裁的規模與效應是可以持續加碼的,關鍵在於歐美日等國願意承受多大的「後座力」。譬如,一直想盡辦法在阻撓歐盟禁運俄國石化能源的德國終於在四月底鬆口,同意停止進口俄國石油,並且表示可以在「數天內」終止對俄國原油的倚賴。這等於是宣告歐盟即將可以全面性地宣告禁運俄國原油。
EU+UK的石化能源貿易佔俄國能源出口的63%(加上美國、日本、土耳其後變成80%),而俄國政府的年度預算中有45%來自能源出口,因此這意味著未來數年內俄國的政府預算將會銳減(至少捉襟見肘),同時經濟將會陷入絕境(有可能是連續數年的GDP負成長)——俄國當然會設法尋求新的買主,問題是能源出口的基礎設施(譬如北溪一號的天然氣管)短期內無法變更,使得改變出口對象有困難(量縮且成本上漲);此外,未來在物色新買主時,對方會趁人之危絕情地殺價,使得俄國能源出口產業面臨成本上升且售價與銷量銳減而利潤與營收銳減的窘境。
此外,EU曾在 3/8 宣布:將在 2030年以前徹底終結對俄國的石化能源倚賴,且在一年內削減對俄國進口石化能源的三分之二。就算通過 SWIFT 凍結俄國的流動性資產有可能會隨著戰爭的終結而結束,歐洲的能源自主計畫也將對俄國經濟產生持久的負面影響。
最終的經濟衝擊到底會有多大?很難說,一部分要看後續的經濟制裁規模與持久度。此外,從三月初以來,審慎的專家幾乎都忍不住會說:未來很難預測,因為從未曾遇見過如此大規模的經濟制裁,而且還有很多難以具體評估的不確定因素存在。
一位評論者說,只要普丁掌權一日,這個世界就沒有人敢相信俄國政府的任何承諾。在這樣的背景下,對俄國的長期投資將會是極高風險的舉動,因而歐美的企業已經先陸續關閉在俄國的營運,甚至開始有撤資的動作。這個因素究竟會對俄國經濟有多大的負面影響?恐怕不易評估。
此外,傳聞俄國科技界與金融界的精英有很多人在三月初就開始出走。面對著日益森嚴的言論控制、日益孤立的俄國,以及日益黯淡的經濟前景,俄國各界精英的出走潮還有可能會進一步傷害俄國經濟與社會的發展。
這些因素全部加起來,會不會毀掉俄國一整個世代的年輕人,讓他們在經濟大幅衰退與失業率狂飆的年代裡,葬送掉青春與未來?
「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vs 另一種想望
張愛玲起草的結婚證書措詞簡潔:「胡蘭成與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胡蘭成在後面加上「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可惜的是,胡蘭成言而無信,以至於世局和張愛玲的情感世界幾乎都不曾靜好、安穩。
走過了二十世紀的戰亂,跨入21世紀,歲月依舊難以靜好,現世也難安穩。
2007/08年的金融風暴席捲全球,西班牙的青年失業率在 2013年攀上 55.5%的高峰。2017年初見全球經濟復甦力道增強的跡象,卻又馬上迎來2019年的疫情肆虐,全球每日新增死亡人數屢創新高,舉世人心惶惶。緊接著俄國入侵烏克蘭,整個三月份我的專書寫作幾乎毫無進度,整天都在搜尋、閱讀、觀看國外的媒體報導與分析。四月份終於每天可以擠出一些時間來寫作,卻還是不時關心著遠在烏克蘭那一群不曾相識(也可能無緣相見)的人。
這大概就是讀書人「心懷天下」的必然。我不能說「甘之如飴」,卻也不曾怨悔。
況且,身為「資深文青」,我總慶幸自己還可以在歷史、文化與抽象思維的世界裡找到心靈的寄託,遠比那些在現世中浮沉而沒有其他出路的人活得更開朗、寬闊。
大陸音樂人高曉松出身書香世家,母親張克群是清華大學的建築學教授,外祖父張維是深圳大學首任校長,外祖母陸士嘉是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創建者之一。他的母親從小跟他說過:「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苟且,還有詩和遠方。」
多麼好的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