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的榮耀」抽象得有如幻覺,卻又實在得有如春藥,能激起很多人持久不退的慾望。譬如,普丁入侵烏克蘭,為的是恢復帝俄時代與蘇聯時代「俄羅斯的榮耀」。
「大國的榮耀」究竟是什麼?是「神聖而不可分割」的龐大國土?全球數一數二的核武數目?還是「強權即公理」的霸道、蠻橫與恣意橫行?
大國崛起有兩種結局:秦滅六國,證明了「暴政必亡」;唐朝的長安「近悅遠來」,憑仗的卻是「上國文化」。 有些「大國崛起」的模式是該「引以為戒」,有些是值得「引以為傲」。普丁顯然是沒想清楚。然而中國形形色色的各種「戰狼」們想清楚了沒有?
北韓:我們最幸福??
最值得引以為戒的「核武大國」應該是北韓。她以位居全球少數核武國家而自豪,卻沒有能力養活自己。
1988年戈巴契夫準備與南韓建交,北韓因而率先跟蘇聯斷交。緊接著,因為沒有蘇聯廉價農產品、肥料與能源的奧援,北韓在1994-1999發生大飢荒(被美名為「苦難的行軍」),直到聯合國的世界糧食計劃署(FAO)給予人道援助才脫困,卻還是有24萬-350萬人餓死。
擁有核武不必然意味著技術上比較先進,反而往往只是集權政府粉飾太平、耀武揚威的工具。許多國家有能力製造核武而不曾擁有核武,台灣是其中之一。
即便是俄羅斯,雖然號稱全球數一數二的軍事強國,人均產值只有韓國的三分之一,以至於人口(1.44億)是南韓(0.52億)的三倍,總體經濟規模(名目所得)卻只比韓國多出1%而已!
「軍事強國+經濟弱國」的組合,其實還是弱國!因為,長期的軍事優勢最終還是要靠經濟去支撐。
作為經濟上的弱國,普丁似乎把矛頭指向「蘇聯解體」。從這角度理解俄國悲劇的中國人,也跟著把「絕不能讓中國走向分裂」視為一條毋庸爭議的神聖法則。
國土的大小與人口的寡眾真的會決定一個國家的經濟體質嗎?
21世紀的俄國悲劇與幻滅
蘇聯解體後,舊的聯邦成員紛紛獨立,今日的俄國只保有蘇聯76.4%的版圖,人口則只剩一半。
然而受損最深的可能是虛榮心(無法再跟美國平起平坐,無法在國際上恣意橫行),以及改革一再失敗灰心與沮喪+找不到新的政經路線的絕望。
儘管舊蘇聯(USSR)的解體跟1980 年代後期的經濟困境有關,然而從二戰結束以後蘇聯整個聯邦的人均產值原本是持續成長的。真正導致俄國經濟徹底崩潰的原因,是葉爾欽任內採取了激烈的「震盪療法」。舊蘇聯地區的人均產值(葉爾欽的任期是1991-1999) |
所謂的「震盪療法」(shock therapy)通常被視為經濟學「新自由主義」的主張之一,背後的「理論基礎」(或「信仰」)是市場有自己的管理機制。它建議:從計畫經濟走向市場經濟的過程要採取激烈的制度變革,只要忍受過渡期的一時之痛(shock),接下來市場經濟會自己照顧自己。這種主張最有名的推動者是哥倫比亞大學的經濟學者 Jeffrey Sachs(左圖),在1980-2008期間這個主張也獲得 IMF 的大力支持,甚至把這個「療法」當作提供經濟支援的條件。
盡管這個主張在歷史上曾經有過看似成功的案例,但是長期而論它在拉丁美洲和解體後的舊蘇聯地區造成無數的禍害,其中俄國就是嚴重的受害者之一:葉爾欽的「改革」使俄國的人均所得折半(見下圖),也促成了普丁的上台,以及俄國寡頭的各種貪污腐敗(中文參考文章,英文論文)。
事實上,2008年以後的經濟學界越來越能體認到 1980-2007 主流經濟學跟現實世界的差距,越來越多的經濟學者也同時體認到:經濟制度的改革必須跟政治制度的改革同步,且不疾不徐地摸著石頭過河,而不能「七年之疾求三年之艾」。
譬如,《國家為什麼會失敗:權力,繁榮與貧困的起源》的兩位作者就試圖結合政治學與發展經濟學的視角,從較寬廣(完整)的視野去理解一個國家的經濟發展。
然而重建政治與經濟制度的努力曠日廢時,訴諸「俄羅斯的榮耀」的情緒性呼喚比較容易賺取選民的支持與熱情。於是,普丁選擇了廉價的、可悲的道路。
歷史常識不及格的 KGB 頭子
普丁在俄國最古老的頂尖名校聖彼得堡國立大學獲得法學士學位(該校一再改名,1924–91 期間的校名是 Leningrad State University),而且深受後來參與制憲的商業法教授 Anatoly Sobchak 的欣賞和啟發,算是台灣所謂的「文組」精英。然而他對俄國與烏克蘭歷史的理解(曲解),讓很多人直搖頭。
譬如,普丁把烏克蘭的土地、人民與文化都說成是俄國不可分割的(神聖的)一部分,對烏、俄兩國歷史略有所知的人都會猛搖頭。
烏克蘭、俄羅斯與白俄羅斯的共同祖先是十世紀左右在烏克蘭地區建國的斯拉夫人「古羅斯部族」,然而「古羅斯」(Kievan Rus')實質上是數個不同族群的鬆散結盟,而不是當代意義的「國家」。在智者雅羅斯拉夫(Prince Yaroslav the Wise)於1054年逝世後,「古羅斯」在12~14世紀進入諸侯割據的分裂狀態,並且逐漸發展成烏克蘭、俄羅斯與白俄羅斯三大族群。其中的烏克蘭人逐漸發展出獨立的語言與文化。
此後(直到17世紀以前),烏克蘭與蘇俄清楚地分屬兩國。後來烏克蘭的哥薩克領袖 Hetman Bohdan Khmelnytsky 在1654年跟俄羅斯沙皇簽訂了《佩列亞斯拉夫和約》(Treaty of Pereyaslav,學術界對其具體內容至今仍有爭議),以便共同對抗入侵的「波蘭-立陶宛聯盟」。緊接著俄羅斯沙皇與「波蘭-立陶宛聯盟」展開了「十三年戰爭」。停戰後,雙方在1686年簽訂合約(Treaty of Perpetual Peace),承認聶伯河左岸的東烏克蘭地區為俄羅斯帝國的一部分。從此烏克蘭與俄國有了某種程度的從屬關係。
然而從14世紀以來,烏克蘭在族群、語言與文化上跟俄國各自獨立發展,只不過一再遭遇俄國與波蘭帝國的入侵而難以保持國土的獨立與完整。在蘇聯時期,烏克蘭是保有一定獨立性的「聯邦成員國」,而不是俄國「神聖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有興趣的人可以聽一聽今年三月初耶魯大學Jackson Institute for Global Affairs 的一場演講)。因此,當蘇聯解體時,舊蘇聯在聯合國安理會的否決權一度是由俄國、白俄羅斯與烏克蘭三國共有,而不是由俄國單獨繼承。
貪腐政權下的軍隊
軍事強國不可能是仰賴外國的武器,非得要仰賴國內自製不可。問題是,貪腐政權下生產出來的武器,有可能不受貪腐體系的侵蝕嗎?
一場烏克蘭戰爭,讓我們看見俄軍的窘態:「精準武器」(導向飛彈等)的命中率竟然只有50%左右,傳統彈頭竟然有60%左右是啞彈,很容易讓人聯想起甲午戰爭裡的北洋艦隊。
看著普丁五月九日在「二戰勝利日」的演講,很多分析家說:整場演講沒有隻字片語提到在烏克蘭的「勝利」,只有提到慘重的死傷。而軍事專家甚至如此評論:俄軍證明自己只不過是沒有能力打「精準戰爭」的二、三流軍隊。
俄烏戰爭沒有換來「俄羅斯的榮耀」,只換來羞辱!
跨入 21世紀的俄國,真的只剩羞辱,而再也沒有值得自豪的嗎?非也!
北漂的「刺青舞者」
2/24以來,俄國至今唯一有效佔領的烏克蘭城市叫 Kherson。一個男孩在 1989 年底將生於這一座極端貧窮的城市,卻在19 歲那年成為英國皇家芭蕾舞團史上最年輕的獨舞者,並且在20歲那年(2010年)成為英國皇家芭蕾舞團的首席舞者。
這個男孩叫 Sergei Polunin,他如果不是當今「最偉大的芭蕾舞者」,就是當今世上「最偉大的芭蕾舞者之一」。紀錄片《刺青舞者》就是 Sergei Polunin 的故事。
然而兩年後(2012年)他不滿於英國皇家芭蕾舞團裡日益機械化的演出,因而宣告退出英國皇家芭蕾舞團。經歷了一段時間的自我放逐,直到2013年他在俄國遇到亦師亦友的 Igor Zelensky,才重新藉由他的引導在芭蕾舞裡找到新的救贖。
是的!要談古典芭蕾,你絕不能漏掉俄國的Anna Pavlova、Vaslav Nijinsky、Rudolf Nureyev、Mikhail Baryshnikov 等改變古典芭蕾的巨星。
同樣地,要談歐洲的浪漫音樂與現代音樂,你照樣不能漏掉從柴可夫斯基、格林卡、穆索爾斯基、拉赫瑪尼諾夫、史特拉汶斯與蕭士塔高維奇等改變當代音樂史的俄國音樂家。
談電影,你絕不能漏掉愛森斯坦(Sergei Mikhailovich Eisenstein)的蒙太奇理論,以及塔可夫斯基(Andrei Tarkovsky)等電影大師。
談科學,俄國科學家拿過 12 座諾貝爾獎,從物理、化學到醫學;此外還有兩座經濟學獎和5座文學獎。
這些只不過是記憶所及隨手舉隅,各領域的專家所能臚列的清單想必更加豐富。
俄羅斯至今仍舊是個文化大國,也是基於這個原因所以《刺青舞者》Sergei Polunin 之所以會北漂去尋找舞蹈的新生命。
可惜的是,1989年以後俄國在政治與經濟改革的路上一再失敗,連帶地使他們失去了自信與方向。
文化大國 vs 軍事大國
一個文化上的大國不懂得珍惜自己真正的歷史光榮,卻妄想以貪腐政權下的軍事力量在歐洲舞台耀武揚威,並且以極盡殘忍的手段瓦解烏克蘭人的意志。
最後卻只是自取其辱。
何等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