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6月5日 星期六

《入戲》:迫於淫威,還是真的入戲?

      董雪瑩的《入戲》是紀錄一部懷舊電影的拍攝過程。這部懷舊電影是導演葉京對文革時期的青春回憶,主要演員是一群80後和90後的青年。該片高潮是:拍片過程中有演員想請假回家見外祖父最後一面,卻被其他演員絕情地兇狠批鬥,有如文革復活。
      很多觀眾以為紀錄片《入戲》讓自己見證了人性與魔性的一線之隔,以及文革的鬼魂有多麼容易復活;眼尖的觀眾卻認為批鬥大會根本就是被導演葉京一手操弄出來的。
      事實呢?事實往往並非如你所見的那樣!這是我們在看紀錄片時要極端小心的!

《入戲》內容概要
      《入戲》是紀錄片導演董雪瑩的處女作(線上付費觀看),紀錄的是另一部電影《記得少年那首歌》(導演葉京)在2010年代的拍攝過程,毛片共200多小時,最後被非常糾結地剪裁成1.5小時的片子。也就是說,《入戲》並非完整的事實(the truth, the whole truth),而是被董雪瑩高度刪減後的局部事實,甚至是被「以偏概全」地扭曲了的「事實」。
      對於這個背景資訊一無所知的觀眾,很容易陷入「以偏概全」的結論,而忘記「事實並非如你所見」(It's not what it looks like)。
      在董雪瑩的剪輯下,我們看到導演葉京為電影《記得少年那首歌》招考演員以及集訓的過程摘要。因為《記得少年那首歌》的時代背景是文革,材料出自導演葉京青春期的故事,因此入選的演員都是80後和90後的年輕人。他們對文革一無所知,只能靠劇本、文革紀錄片,以及導演的口頭回憶與精神講話去揣摩當時年輕人的精神與情感狀態。不過,當他們試圖模仿文革青年的動作、舞蹈、歌唱、口號時,經常忍禁不住地笑出來,覺得那個時代的一切都很愚蠢、荒唐。
      後來,為了讓他們親身體驗文革的生活與精神狀態,他們被送到四川一個廢棄的兵工廠裡進行兩週的集訓,集訓期間交出手機並與外界完全隔絕,穿文革時期的衣服,念毛澤東的「紅寶書」,喊文革時的口號,念劇本並排戲。所有演員還同意集訓期間絕不請假。
      後來其中一個演員江聲遠的外祖父臨終,家人希望他趕回去見外祖父最後一面。沒想到葉京卻藉機策動三次的批鬥大會,要演員們集體批鬥江聲遠的自私,並且要求江聲遠徹底反省、悔改。
      在董雪瑩的剪輯下,我們看到演員們的情緒越來越激動、極端、失控,一個個聲淚俱下地陳述自己為了演這部戲而做出了多麼重大的犧牲,以及這部電影的失敗將如何讓自己萬劫不復,退無可退;此外,在競爭激烈而無情的演藝圈內,江思遠的自私又將如何嚴重地危害這部電影的品質,以及全部劇組人員(從導演到演員)的生計與未來。其中一個演員甚至說:「外公沒了外婆可以再找,戲沒了就真的沒了。」
      在彼此的相互激盪下,江思遠的自私變得越來越不可饒恕,越來越顯得「斯可忍,孰不可忍。」大家也越來越感到義憤填膺,越來越覺得江思遠的自私是萬惡之首,非徹底革除不可。
      他們在不知不覺中把培訓過程中學到的文革批鬥技倆全部用在批鬥大會,後來連扮演江思遠父親的那位演員也真心認定自己有錯,真誠地要求大家對他批判,緊接著許多演員甚至開始真情地自我檢討,批判起自己的私心。整個氣氛變成「人若自私,天誅地滅」,連江思遠也對自己的自私感到罪無可逭,涕泗縱橫地俯首認罪。(想進一步了解劇情摘要的人,可以看 YouTube 上面一隻11.5 分鐘的《入戲》劇情精要。)
      這個批鬥過程的絕情、兇狠與泯滅人性,讓參與這一場批鬥的演員們事後都不願意去回憶與重新面對,江思遠也央求董雪瑩不要再播放這片子。
      董雪瑩則曾在《入戲》上映表示:「這部片對我來說是個意外,也帶給我許多痛苦和負罪感,畢竟演員們都不希望在螢幕上呈現這樣的一面。不過我想呈現的是,在集體主義下,人是可在短暫的時間內產生異化的。
      然而董雪瑩的這個觀點卻很難經得起最嚴格的檢驗。
      
「集體」可以輕易地扭曲人性嗎?
      很多大陸的觀眾把《入戲》比擬為中國版的「史丹佛監獄實驗」與《惡魔教室》(另一譯名是《浪潮》,它是根據「史丹佛監獄實驗」改編的德國電影),認定「集體會影響一個人,而且讓這個人變得很可怕。
      事實呢?「史丹佛監獄實驗」被質疑為一場造假的實驗,且受到許多學術的質疑。因此它的參考價值是有問題的。
      在較可信的研究裡,一個人確實有可能因為集體的壓力而改變自己的判斷(價值觀),心理學界稱之為「從眾行為」。譬如「Asch 從眾行為實驗」(1956年經典實驗的錄影紀錄),它的受測者都是著名私校 Swarthmore College 的大學部學生(該校有許多著名校友,含五個諾貝爾獎得主)。實驗題目的正確答案相對地清楚,控制組(沒有群眾壓力)裡只有1%的人會做出錯誤判斷。但是對照組(有群眾壓力)的15次試驗裡,只有25%的人可以始終堅持對的判斷,而無視於其他人蓄意造假的誤導;有5%的人始終附從其他人的錯誤判斷而放棄自己的正確判斷;剩下的70%至少有一次會附從其他人的錯誤判斷。
     雖然主持實驗的 Asch 教授憂心連素質不錯的大學生都會屈服於群眾壓力,但是事後的訪談顯示:有些人附從其他人的錯誤判斷時只是「做個樣子」,而不是真的分不清楚是非。
      因此,「從眾行為」確實存在,卻不是每一個人都無法避免的,甚至是許多人都可以避免的。因此,《入戲》裡那種「所有演員都陷入集體的狂熱裡」的表象,必須另尋其他更合理的解釋。

《入戲》沒有完整揭露的事實:演員的處境與苦衷
      眼尖的觀眾會在《入戲》裡注意到兩個一閃而過的鏡頭:在批鬥最兇狠的時候,副導演一度轉過身去(應該是不忍心);此外,還有一個演員柳明明始終沒有開口參與批鬥,然後到外面操場去,不知道在想什麼。顯然,不忍心或不願意參與批鬥的人還是有的。
      那麼,其他有參與批鬥的人,他們到底在想什麼?回答這問題之前,我們必須先了解他們的更多背景。尤其是他們對《記得少年那首歌》這部片子的期待,以及他們「退無可退」的窘境。
     當《記得少年那首歌》準備在2012年開拍時,它需要一大堆年輕的演員(甚至是沒有演員訓練也沒任何經驗的人)。然而導演葉京很明白地表示,他只用一種演員:那種願意為拍片而毫無猶豫地犧牲一切的演員。因此,當葉京問女演員,是否願意像湯唯那樣地演裸戲時,女演員們都在短暫的猶豫之後說:「只要導演需要,自己可以付出一切。」
      演員們之所以願意承諾如此巨大的犧牲,主要是因為導演葉京曾在2005年執導的《與青春有關的日子》裡捧紅了佟大為、白百何等資淺、剛出道的演員。因此許多80後、90後的年輕人都搶著來應徵,希望有機會一舉成名;許多人更是放棄原有的工作而來,確實是「為了這一部電影而犧牲一切」。     
      然而這種「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抉擇,卻為許多人埋下一種「無路可退」以及「這部戲只能成功,不許失敗」的心結——這個心結為後來的絕情批判埋下火藥,隨時可以被引燃。
      此外,在他們到四川集訓之前,已經在北京進行過兩個月的集訓。在那期間演員都很認真投入,沒有人請過假。唯一的「意外事故」是一位女演員黃幻在放假期間跟朋友去香港玩,得了流感回來,卻被葉京小題大作地找了一大堆理由來給黃幻扣帽子:她的感冒會讓全劇組的人有被感染的風險;如果請假,後面不可能給她補課;她所扮演的高小妹需要表現出高貴、偉大的理想主義特質,而黃幻不聽勸地跑去香港玩,就代表她欠缺那種創作的激情和態度。他同時給演員們看另外一個候補演員,讓他們投票表示這個候補演員比黃幻更適合演高小妹。最後再策動副導等行政人員幫腔,把黃幻的離隊(表面上是「自願」的,實際上很可能是「被自願」的)說成是自找的,怨不得葉京(局部紀錄見此)。
      這個「插曲」深富「殺雞儆猴」的意味,也讓演員深深體會到:「只要葉導不開心,任何細故都可以被當成開除的理由,然後被操作成是演員:『自找的,怨不得葉導。』甚至還可以進一步動員其他演員來攻擊、批判這個演員。」
      在這樣的高壓與淫威下,後來的批鬥大會裡誰敢不賣力演出?
      後來江思遠請假時,葉導操作的痕跡更加鮮明。他先是策動另一個演員發起對江思遠的批鬥,還要副導與他從北京派去的調查員「嚴肅處理」,把整個事件上升為「江思遠事件」,來對「江思遠事件」中所涉及的一切私心展開無情的批鬥。
      在三次的批鬥大會中,演員們的批判原本很溫和。然而葉導要求的卻是以文革的嚴厲程度來徹底批判「私心」,不容絲毫同情,因而演員們不得不在葉導淫威下越來越賣力演出。在這個過程中,有些演員原本就處於「退無可退的窘境」,所以委屈與不滿的情緒較容易被觸發;再加上副導、「調查員」和一開始就被策動的演員帶頭,批判的激烈程度逐漸變成無限上綱。
      然而與其說這些演員們是「在集體主義下,人是可在短暫的時間內產生異化的」,不如說「在退無可退的窘境下,以及導演的淫威下,演員們被迫按照葉導暗示的劇本演出」。

以偏概全的紀錄片
    前面我們提過:《入戲》原本紀錄下來的毛片有200多小時,最後被剪裁成1.5小時的片子。這個「剪輯」的過程必然讓紀錄片不可能是「原汁原味地重現全部的事實」,而是一不小心就會淪為「以偏概全」的扭曲事實。
     在《入戲》的成片裡,導演葉京的淫威與操弄只是「蜻蜓點水」地被簡略帶過,以至於幾乎要隱於無形。同樣地,副導的不忍以及演員柳明明的沉默也是一閃而過,很容易被觀眾忽略。結果,絕大多數觀眾都以為演員們是不自覺地「異化」,而陷入絕情、兇狠(泯滅人性)的批鬥大會裡;而他們的窘境與無奈則沒能得到合理的呈現。
      此外,董雪瑩曾在後來受訪時被問到:「『江思远事件』中我最大的感受是有些演員知道幕後有葉京導演的策劃,他們就順水推舟的進行表演。」她回答:「如果說有演的成分,是因為葉導要求必須嚴厲。當時大家的心態都不一樣,有的怕影響這個戲的開機,有的是真的被洗腦了,有的是想保護思遠……因為大家對朝夕相處是有感情的,最終知道他要走很多演員都哭了。」然而《入戲》裡卻沒有充分反應這些事實(又是「蜻蜓點水」般地簡略帶過),這對演員們很不公平,甚至是「以偏概全」的扭曲事實。
     事實上這場批鬥大會的關鍵主角(甚至是唯一舉足的主角)根本是被《入戲》放到幕後去的導演葉京。為什麼董雪瑩剪輯的時候不把他的淫威與操弄過程當作紀錄片的焦點,或者賦予它們跟演員們的「入戲」同等份量的地位?這個問題的答案耐人尋思,不過我沒有足夠的資訊可以進一步探究。
      至於導演葉京為何要如此操弄演員,讓他們如此同儕相殘?真的單純地只是要讓他們體驗一下文革時批鬥的慘烈?還是另有隱情?我會在下一篇《文革,有什麼好懷念的?》裡討論這一個問題。

結語
      在《入戲》《記得少年那首歌》的拍片過程中,被傷害最深的是江思遠;在《入戲》這部紀錄片被播出後,被傷害最深的卻是片中參與批鬥江思遠的那些演員。雖然他們有些人是因為害怕《記得少年那首歌》無法順利開拍(或者自己配合度不夠而被葉導找機會開除)而屈於葉導的淫威,有些人是真的被洗腦而入戲,但是也有人以為只要批鬥得夠真實就可以保護江思遠不被葉導開除。演員們彼此是有感情的,「最終知道他要走,很多演員都哭了。」然而這些人性的委屈與善良面在《入戲》裡卻沒有獲得應有的份量,這種剪輯方式成就了《入戲》的震撼力,卻讓演員們看起來顯得很沒人性。一部紀錄片若犧牲了被拍攝者而成就自身,是違背我心裡的「紀錄片倫理」。然而許多資淺的導演卻對此認識太淺或一無所知。
        董雪瑩在談到批鬥大會的真實性時說:「我覺得是不是演的並不重要,我希望他們都是演出來的,那樣我就不會有任何心裡負擔了。」我必須嚴肅地說:「是不是演的非常重要,而演員們參與批鬥的真實心情也很重要;漠視這兩個因素的結果,是讓參與批鬥的演員們背黑鍋,是紀錄片的『不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