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9月22日 星期五

名校、名師、名著

      一個台灣頂大的博士生,從大學部嫡系念到博一結束,考上公費,去劍橋留學。看起來人很聰明,但第一年的所有報告都被指導教授退回重寫,為什麼會這樣?
      因為從來沒有老師告訴他報告該具備的要件是什麼,也從來沒有老師告訴他一份出色的報告應該要追求什麼樣的目標、特質。
      不知道大學裡有什麼值得學的,只能跟全班同學一起茫茫然地拼成績,拼到虛無時就瘋狂地玩,青春就這樣地浪費掉。而他從來都不知道,他寫的報告在國外的大學是不可能及格的(詳 [註一])。
      畢業時程度這麼爛,到了國外的名校,照樣可以及時拿到博士。顯然這些孩子的資質不差,只不過是在台灣的大學裡學不到真正的學問,也沒學到問學的態度而已。

一、名校——入寶山空手而回
      每次看到台灣資質比較好的年輕人,就很難過:幾乎每一個都是空有聰明,把考上建北與台大當成人生的最高成就,卻從來都不知到大學有許多更值得學的,人生有許多更值得追求的。而且,他們解決問題的方法都是完全靠自己的聰明去想出來的,完全看不出教育對他們的啟發與提升(胸襟、視野、氣度、格局、批判性思考與創新的能力,etc)。
      被浪費的不是教育,而是這些人才的人生、胸襟、視野、氣度、格局,以及整個台灣社會的發展潛力(頂尖人才的胸襟、視野、氣度、格局都太窄,價值觀與人生陳意那麼低俗鄙陋,這樣的社會那能有什麼樣的前景)。
      轉身回看跟我同輩的那些大學教授們,除了拼論文、傑出獎、講座教授、院士和校長權柄、名位之外,人生一無所求(也一無所知),那樣的胸襟、視野、氣度、格局,一點都不像是念過全球頂尖大學的人,卻個個都有全球頂尖大學的博士學位。顯然他們當年除了拚死命地拼成績和論文之外,什麼也沒學到。
      入了名校而胸襟、視野、氣度、格局依然故我,真是「入寶山,空手而回」,或者「探驪遺珠,淨得鱗爪」——枉然!

二、名師
      認真想想,進了名校的人,不必然懂得要親近名師,甚至可能只會跟著獎學金或教授的頭銜、權位走,根本搞不清楚什麼叫「名師」。
      一個只要進了大學,學習的主動權就完全在他手上哪一門課要修或哪一門課不修,幾乎沒人管得著;就算有必修,要認真學或混及格,也是全看他。如果一個人在進大學時沒有能力分辨「名師」,而只會看頭銜,大概沒有多大的機會在大學期間好好開拓胸襟、視野、氣度和格局。而一個大學畢業生,如果沒有足夠的眼界、胸襟和氣度,更加難以期望他在國外的頂尖名校辨識名師。
      頂尖名校的老師都聰明絕頂,但不見得都是可以提升學生胸襟、視野、氣度和格局的「名師」,多的是只會耍聰明,利用學生謀權位與名利,不肯好好教,也沒多少智慧可以教的那種老師。
      名師難尋,辨識名師的能力更是許多台灣留學生所欠缺的。結果,個個出身頂尖名校,難得幾個有名校畢業的胸襟、視野、氣度和格局。

三、名著
      我從小一副亞斯伯格症的性格,從來只知道自得其樂,以及為自己讀書;從來沒跟人比高下,從來沒把成績放在心裡,從來沒拿過班上前三名(除了偶而的意外),也從來不以為自己跟別人有什麼不同。
      年紀越大,才越是不得不看見自己跟別人的不同——而且是截然不同。於是,不得不問自己:到底是別人沒有從名校(乃至名師)學到高階的胸襟、視野、氣度和格局?還是說,我在去劍橋之前早就已經具有截然不同於台灣留學生的胸襟、視野、氣度和格局?想來想去,似乎是後者居多。
      倒不是說我在劍橋沒有胸襟、視野、氣度和格局的提升(是有一點),而是說我在出國之前的確已經很努力地開拓過自己的胸襟、視野、氣度和格局——而且,就是因為我在出國之前就已經有相當大的胸襟、視野、氣度和格局,所以我在劍橋才有機會更上層樓地學到高階的能力。反之,到達劍橋時胸襟、視野、氣度和格局都很小的人,往往只是想要拿個學位而已,根本不想學(不知道要學)什麼上乘功夫——其實,大部分留學生光是追趕自己跟外國學生研究能力的落差,就已經拼到胃出血了。
      於是,我不得不再追問自己:同樣是在台灣接受教育,為什麼我出國之前的胸襟、視野、氣度和格局都遠遠超乎同儕,甚至於根本不像台灣長大的學生?
      我在高中時巧遇名師,打開我的胸襟、視野、氣度和格局,這的確是一個重要的因素。但是,這個高中老師大部分上課時間都在叫我們自修,只有偶而興致來時上幾堂課。只憑那幾堂課,很多同學(以及校方)都把他當作不認真上課的老師,為什麼獨獨我受到這麼深刻的啟發?
      因為聰明?絕對不是!新竹中學比我聰明的人或許不多,聰明程度跟我不相上下的絕對不少,但是受到這個老師那麼深的啟發的人,實在太少。而且,就那麼幾堂課,能有多大的啟發?
      想來想去,我跟同學最大的差別,是我從初一愛上散文和詩詞之後,很認真地(硬著頭皮)讀過許多千年來最頂尖的中西名著(譬如,高一念柏拉圖的《饗宴》和陶淵明的《陶靖節集》——而且,不只是從字面上去念,而是務求讀透紙背那樣地念。不僅這樣,念完後一旦被感動,我會在生活上去實踐,並且為了克服實踐上的困難而去挑戰自己的人性極限(克服慾望、降服虛榮心,etc);而且在實踐上失敗的時候,願意坦然地面對自己的人性弱點,認真質問:只有我做不到,還是那根本就不是人做得到的(或者罕有人能及)。
      真正確確實實地協助我打開胸襟、視野、氣度和格局的,其實是這些千古名著。
      我為這些名著花了太多心血,也就沒有多少時間給功課(然而我卻又很奇怪地從來都沒有拼成績、拼排名的慾望,甚至從來都沒有這些事給放在心裡過),因此我在出國之前沒念過所謂的「最頂尖的學校」,沒碰過幾位名師(屈指可數,標準定得高一點的話,就只有一位)。
      但是,當我近年來跟認識的人比較之後,卻發現名著的作用遠大於名師,而名師的作用又遠大於名校。
      可惜的是,台灣學子就算進了名校,也往往為了拼成績而畏於親近名師,親近名師後又不敢費盡心血地讀名著。結果,名校易求,名師難訪,卻個個入寶山空手而回。
      這樣的問題怎麼救?不知道!但是我相信台灣當前的許多社會困境都跟「頂尖人才」胸襟、氣度、視野、格局太狹隘有關。不突破這一關,恐怕台灣的許多社會困境都無法緩解。

[註一]  
      因為從來沒有老師告訴他報告該具備的要件是什麼,也從來沒有老師要求他的報告要有批判性(批判既有,也批判自我),要嚴謹(證據充足、確實且反覆論證),要有經得起批判與專家檢視的新穎觀點。結果他的觀點別人早已提過(但他不知道,因為只會讀課本,不知道如何查索相關文獻,甚至不知道要自己主動去查索具有代表性的文獻),行文鬆散、優美但一點都不嚴謹,充滿自以為是和一廂情願的論斷——因為他從沒考慮過讀者(老師)可能會在哪些地方有不同的想法或質疑,因而不知道要在文中針對這些可能會存在的疑點(挑戰)加以批駁和論證,以便排除其他所有看似合理的解釋或立場(alternativ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