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2月23日 星期五

不懂塞尚,是人生憾事

      看懂塞尚,就會在他晚年(1900-1906)的作品裡看見莊嚴、崇高、神聖之情,人性的尊嚴,以及人與大自然結合時莊嚴與幸福。如果看不懂塞尚也看不懂范寬,恐怕靈性(spirituality)一詞很容易變成空洞的口號,毫無意義的贅詞,或者(宗教的與政治的)神棍詐欺信徒最常用的廣告詞。
      塞尚和范寬讓我相信:我不只是動物,而是比動物本能更多一點點可貴的東西。




      就因為這個信念,因為這個堅持,我可以不在乎俗世的名利、權勢,etc,也不在乎別人的看得起與看不起。就因為這一點點堅持,我絕不跟齷齪的政治有一點點沾染。就因為這一點點堅持,我離開一個又一個的(假)「NGO」,回到自己的書房。
      然而,我沒遺憾,我不寂寞,我慶幸自己始終可以遠比別人更篤定且證據確鑿地相信:人不偉大,有些人甚至齷齪卑劣且邪惡,但是只要願意努力,他可以跟莊嚴、崇高而神聖的事物緊密相連。
      或者,我更喜歡 Paul Tillich 的說法:「信仰是一種跟終極事物有所關聯的(被動)狀態。」("Faith is the state of being ultimately concerned.")——最讓我喜歡的是他使用了被動態(ultimately concerned),而不使用主動態。
      很多人喜歡講「終極關懷」(ultimate concern),好像「終極關懷」是既重要又容易的事,要與不要全在於個人的主動與選擇。他們經常忘記 Paul Tillich 的警告:虛假的信仰(迷信、意識形態的操弄)就是「非終極事物的終極關懷」;他們也經常忘記齊克果的警告:真正的救贖永遠是一個又一個的個體靠著個人不懈的奮鬥去爭取到的;至於那些可以被推銷、輕易地被推廣、被成批成批地普及的「信仰」,絕對是「非終極事物的終極關懷」(納粹宣傳片裡「德意志民族的神聖歷史任務」、二戰時日本人對「神聖的天皇的效忠」、兩次世界大戰時參戰各國的「高貴的愛國情操」,「舊約聖典一字也不能改」的恐同分子,以及今天許多不辨是非而以踐踏人權為榮的「愛台」,各種「熱情」的意識形態,不一而足)。
      真正的終極事物是超越於人的(higher Being),而人是有限的,甚至軟弱的,因此經常沒有能力主動保持跟終極事物的關聯;人只能在其能力的最極致的邊界上,以被動的姿態跟真正的終極事物發生關聯,並且在這微弱的關聯中感受到內心深處隱微難查的莊嚴、崇高、神聖之情,猶如人的心靈深處有個幽暗細窄的甬道,可以通往莊嚴、崇高的心靈聖地。
      塞尚臨終前幾年在信中寫到:「I work obstinately, and once in a while I catch a glimpse of the Promised Land. Am I to be like the great leader of the Hebrews, or will I really attain unto it?」
      很多畫評都肯定他的畫的確是在揭露「the Promised Land」(聖經耶合華通過摩西的口而許諾以色列人的迦南地,一個流著奶與蜜的聖地)。
      為了撰寫中的新書,今天一整天我都在看塞尚晚年的一系列聖維克多山(La Montagne Sainte-Victoire),比較其中情感的異同,順便看一下他晚年一系列樹林與岩石的寫生(充滿神秘感)。陽光清澈、溫柔地從三面窗戶流瀉進來,書房裡滿是含笑花的幽香,我彷彿在傾聽塞尚講述「the Promised Land」的各種幸福。
      看懂塞尚不容易,就像是一場漫長、艱苦的攀岩,而其結果是莊嚴、崇高、神聖之情。你說,我何苦去跟俗世的權位、名利、虛榮計較?你說,我怎麼可能忍受被齷齪的政治沾污——即便只是外衣的小小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