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2月25日 星期日

沮喪乎?樂觀乎?

      我在 2011年3月貼上第一篇網誌,四月份的兩篇文章出乎意料地吸引了數十萬人點閱,使我誤判形勢,以為有機會通過網路為台灣的社會發展培植新的優質力量。於是,當年六月份倡議「台灣關鍵數據網」以及「台灣民主3.0版」。然而,2015年十月我離開農陣,接著在2016年二月宣布凍結(結束)「台灣關鍵數據網」,三月份又宣布關掉舊的網站,最近我又決定以寫專書(而且重點在人文書)為優先考量,盡量不讓其他事務(包括網誌的寫作)影響專書寫作。
      這些轉折,對於那些曾經被我喚起過希望的年輕人(尤其是那些迄今仍不願意放棄希望的年輕人而言),可能大到讓他們難以接受。於是,我又收到一封讀者來信,勸我別沮喪。
      這篇文章算是一個回應——雖然過去已經用很多種方式,從各種角度說明過我的心境與轉折。

一、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愛台」有很多種方式,只有根植於自己本性的那一種最有持久度,其他的方式終究只是因緣際會,因緣聚則假合,因緣散則回歸性空。
      我在舊的網誌有兩處「關於我」的介紹,右下方那一欄的最後寫的是「但我最喜歡寫的文章是影評、畫論、小說導讀,以及人生哲學。」
      讀社會學經典是偶然,也是必然——它不是我本性所喜歡的書,但卻是了解這個複雜世界的必須能力,以及拿捏跟這世界相處時必備的「安身立命」之道的輔助性知識。讀經濟學和產業政策的論文是很痛苦的不得以,純屬偶然,或者說是用以安頓(搪塞、交代)知識分子的良心(責任)。
      我終究還是得要回到人文寫作,才是回到自我與本性。而且,我不甘心把自己用力最深且心得最深的人文領域心得帶進墳墓。

二、培植「有心靈深度的文青」
      在鄉民的點閱數逐漸控制媒體經營方向、輿論「主流」方向、與暢銷書市場趨勢的現實下,我擔心的不只是台灣社會經濟發展、分配不均、與弱勢人權的問題,我更擔心台灣下一代「有心靈深度的文青」有多少機會從各種管道獲得智慧,以及人性中較值得追求與發展的情感、理想、智慧?
      換個反面的提問,假如台灣下一代「有心靈深度的精英」是靠目前這種媒體、暢銷書、網路論壇(亂談)作為主要的養分,長大後會不會變得有點白目、庸俗、卑陋而不自知?
      看著四、五十歲這一代的社運領導人和學者,看著他們陷入意識形態而不自知的比例之高,我很悲觀,也很想做點事來逆轉這個趨勢。
      而這一群人的盲點,普遍地跟欠缺心靈深度有密切的關係——以後的專書會去闡述這論點。真正有深度的社會領導人,必須是出身於「有心靈深度的文青」,而這卻是台灣各界領導人最欠缺的要素。

三、以十年寫「有可讀性的好書」
      國外有心靈深度的著作遍及人文與社會科學領域,譯成中文的也夠多了。可惜台灣讀者很少有人讀得懂。翻譯品質不夠好,這是其次的理由。最主要的理由是我們欠缺從小讀深刻書籍的習慣(所以也就沒有培養出足夠的閱讀能力)。
      我有好幾項特殊的因緣,讓我從小就認真讀有心靈深度的書,也因特殊因緣而擅長深入淺出的寫作。未來十年,希望努力寫「有可讀性,且有心靈深度的好書」。
      這是一項艱苦的任務。為此,我必須割捨掉所有其他可能會妨礙我專注度的事。

四、退休以來最感安慰的三件事
      那就是寫了三本好書。
      《崇高之美:彭明輝談國畫的情感與思想》(2014,聯經出版社)只賣了一千多本,但是寫出中國國畫的精髓,自認遠遠超越前人著作(該書沒有 references,其實寫作過程大量參考過故宮許多研究報告和歷代代表性著作)。
      美術圈內山頭林立,這本書很難改變美術圈傳統的「中國美術史」觀念。但是當年(二十幾年前)姚夢谷先生曾在臨終前一年特定在「金爵獎」裡另闢「繪畫理論獎」,並且抱病坐輪椅來給我頒獎,當面陳述他的感動。退休後我把當年在「鵝湖」連載的「國畫的精神內涵——回顧與前瞻」改寫,使它更具有可讀性,在觀點上也更週延。這算是我對自己與中國美術的一個交代,至於誰能受惠,那就不在我的計較了——有緣者得之。
     《研究生完全求生手冊》(2017,聯經出版社)寫過兩個版本,現在出版的是整本改寫過的第二版,我相信它的品質明顯超過我讀過的所有中、英文類似書籍。它賣了一萬多冊,我相信,只要有一千個讀者認真地去吸收它,則對台灣社會力的提升遠遠超過一百篇點閱率超過四十萬的網誌。
     《生命是長期而持續的累積:彭明輝談困境與抉擇》(2012,聯經出版社)是為20~30歲的年輕人寫的,帶給他們一些值得努力的人生方向。至今賣了超過五萬冊。不深、不難讀,但是我相信它一定對許多讀者產生過正面的提攜作用。

五、我的未來
      我已經感受到自己的體能在持續地下降,專書寫作上「巨細彌遺」的能力在下降,但是我的思想成熟度也許可以再略為提升個十年。
      體力下降,思想深度與成熟還可以提升,未來十年或許是我人生寫作能力的巔峰。我想去寫我過去六十年來最重要的人生心得,尤其是屬於靈性的(非特定宗教,卻有宗教高度)情感(從藝術與文學史的基礎獲得的,而非憑空想像,或者濫情;靠文字渲染),以及人性複雜的靈慾糾葛(以歷史為實證基礎的人性論,並以此為基礎建立起人生哲學,以免哲學淪為「與人性的事實不相關的純概念分析」,甚至淪為「違背實然的應然」)。

六、台灣的未來
      我對此是悲觀的,但並非宿命論的。雖不敢說「事在人為」,台灣的未來確實跟年輕人的努力有關。
      要阻止台灣的沈淪,很難;要逆轉台灣的趨勢,更難。首要的關鍵,是能不能走出遍及網路與媒體各種角落的各式各樣的意識形態(尤其是「不具開放性討論空間的『愛台』」與各種統獨、藍綠的意識形態)。
      其次是,談任何事情,思考任何事情,要參考國內外(尤其是國外)的專業論文與報告,而不要太仰賴自己有限的經驗、視野與思辨能力(所以我很重視《研究生完全求生手冊》這本書的寫作與出版)。
      每個人能做的有限,我的能力也是有限的。讓我做我最想做也最擅長的事吧。其他還有很多值得作,該做的事,就讓其他更適合的人去做。
      如果台灣的人才真的太少,那是命,我們也只好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