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3月20日 星期三

自我突破與邁向未知

      一個建築系的男孩來信問我:面對多個申請到的建築研究所,是要繼續在自己熟悉的環境與朋友圈內念碩士,還是要到另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念碩士?是要一再走出舒適圈去挑戰自我,還是要在選擇過的既定道路上持續累積?
      我看了,不禁莞爾。
      就算是走在熟悉的道路上,不也是在邁向未知嗎(戀愛是一場冒險,婚姻是航向未知的更大冒險,人生沒有那一件重大而持久的決定不是在冒險)?就算是走在選擇過的既定道路上,不也是隨時會面對瓶頸,而需要努力地突破自我嗎?
      問題不是那一種選擇比較好,而是你懷的是什麼樣的理由?

突破既定框架
      很多人聽過「think outside the box」,它原來的意思是:很多事情答案唯有在你突破不自覺的無形框架後才有可能。譬如,想要用四條直線穿越底下九個黑點(必須一筆完成,不可以將筆離開紙面,所以不可以用「✳︎」字),唯一的辦法就是突破一個沒強加給你(但你卻不自覺地強加給自己)的框架:
答案在這裡(請點擊

      然而這個比喻經常被膚淺地理解成無聊地標新立異,或者毫無道理地突破成規。
      譬如,電影《春風化雨》(Dead Poets Society)就很膚淺。老師鼓勵學生從不同的角度看世界(導演叫學生站在桌上看教室、倒過頭來看世界),然而重要的不是你從哪個角度看,而是你到底看到了什麼;重要的不是你看到的有何不同,而是你能否看到更深刻、更有價值的東西。假如導演真的有深度,就乾脆把他所看到的更有深度、更有價值的東西當電影主題,而不是助留在表面形式,只會叫觀眾「用不同的方式看」。
      重要的不是形式上的「與眾不同」,而是內涵上的「與眾不同」——即便形式風格截然不同於他人,而實質上同樣地膚淺、愚昧,那就一點意義都沒有;反之,雖然別人看起來你跟他人了無異處,但是你卻做了自己真心想做的事,那又何必在乎他人的評價。
      真正重要的實質差異,往往在外表上看似與眾無別。譬如,杜象(Marcel Duchamp)就看不懂塞尚,而誤以為塞尚跟其他印象派畫家了無差別,「只不過是鍋裡的一塊肉」。
      
自我突破
      有意義的自我突破是持續(或一再)地提高自己的眼界、高度與深度,而不必然是整天換軌道,或者拼命斜槓。
     有些人拼命換軌道,害怕淪陷在一種既定生活模式的窠臼裡。結果,換來換去,只不過是新瓶舊酒,或者花樣繁多而始終膚淺,始終不曾深刻。
      貝聿銘一輩子都只做一件事:學建築、設計建築。外人看起來似乎始終在重複一種人生。事實上,只要你認真用心,每一棟建築的設計都可以是自我突破,也都可以是活在框架外。譬如,為了設計伊斯蘭藝術博物館,貝聿銘刻意深入研究了回教的精神、文化與傳統建築,那種精神上的探索與歷險,遠比跟廉價旅行團去環遊世界更深刻而有價值。(有一部紀錄片《贝聿铭的光影传奇》介紹這個博物館和貝聿銘的心路歷程,很值得看。)
      塞尚中年以後畫過許多張聖維克多山,表面上都是同一個主題,大同小異,實則每張畫都是他的精神冒險,每一張畫都是聖維克多山在他心裡的不同刻痕。

邁向未知
      「當一輩子的建築師」就已經是邁向未知的冒險:你可能會在某個階段遇到瓶頸而無法突破,可能會在某個際遇下對某個大師建築有前所未有的感動和體驗。
      當我碩士畢業而留在清大當講師時,下定決心再也不要被人逼迫去唸書,拿任何學位;五年後我卻被迫出國。當我回國重拾教鞭時,曾經決心教到退休(我到現在都還很愛教書,尤其是教熱情、有理想的年輕人),甚至退休後自己出錢拜託學校給我繼續教;結果,55歲就憤而提前退休。後來成為全職作家,其實也是換個方式在從事「啟迪後進」的工作而已。
      就算你不變,時局在變,環境在變。真正忠於自己的人,最後還是被時局所迫而調整方向與位置。
      更何況,生命有它自己的節奏,它會變,你不得不跟著變。我在26~30歲的時候,根本無法想像自己有一天會離開史作檉,更無法想像有一天我會擱下他的書再也不想去讀。我更沒想到六十歲之後重讀維根斯坦時的心得跟三十歲以前的感受差距有那麼大——雖然震撼的程度是相近的。
      真的,人生沒有那一件重大而持久的決定不是在冒險!
      有人挑結婚的對象,慎重得像是要一眼看透兩個人未來所有的可能變化,以便確認那是自己「唯一的真愛」。事實上,結婚二十年之後(甚至十年之後),不管是容貌、體態、思想、偏好,她(他)根本早已不是當年的她(他);而你呢,只要你是認真活著,認真追求自我的成長,你也早就已不是當年的你。所以,那一樁慎重而持久的婚姻不是在冒險?
      職涯更是如此,不說未來 AI 會如何改變職場,連過去那看似穩定少變得世局都變得遠遠超乎我25~30歲時所能想像。我在清華一教28年,不只是同事的人品、特質變了(許多年輕同是在我眼中是卑劣而不擇手段,令我鄙夷的,然而他們卻是既有制度獎勵的對象),學生的特質變化更大(大到讓我覺得:他們不需要我,我也不想要教他們)。

傾聽內心的聲音
      斜槓、跳出既有框框等都不是難事,也都不必然是有意義的事。最困難也最有意義的事,是有能力(學會)傾聽內心的聲音。
      聽得見自己內心的聲音,你就會知道改變的時刻是否已到,以及接下來該往哪裡走。 聽不見自己內心的聲音,只是為了虛榮或炫耀而一再改變路徑,看似勇於自我突破,其實根本就只是跟著潮流走(譬如,不知所以然的斜槓)、跟著虛榮心走。

心靈世界裡的冒險
      梭羅在《湖濱散記》裡譏諷那些只關心外在世界,只想在外在世界裡冒險、爭名奪利的人:一百公里外有一列火車輾死了一隻公雞,那對你到底有多重要?(忘記具體的措詞,只記得大意)。
      他鼓勵讀者:「在你的內在世界裡扮演一個發現新大陸的哥倫布,鑿通思想的海峽而非貿易的海峽。每一個人都擁有一個廣闊的天地,跟它比起來,沙皇治下的帝國只不過是個渺小的省,一個冰雪融化後遺留下來的小小山丘。」
      自從高二讀過《湖濱散記》之後,不管外在怎麼變,我一直都是在內心世界裡探險的人——這是我過去五十多年來最重要的「不變」。

附記:歡迎來信與「點唱」
      我很希望收到讀者(尤其是懷抱著熱情與理想的文青)來信,談自己的人生困惑,以及從我的著作與部落格得到些什麼樣的收穫;也樂意通過部落格為這樣的年輕人或中年人解惑。
      畢竟,這是我從國小以來始終不變的志願:當一個白髯垂胸而面貌慈祥,讓年輕人樂於親近與求教的長者。
      此外,除非我能確信自己的部落格與著作確實持續地在帶給讀者重要的收穫,否則我會懷疑自己到底要不要繼續寫書,要不要繼續寫部落格。
      當年教書時最大的收穫與快慰,是在課堂上發現有人的眼睛亮起來,似乎我在他(她)的心裡點亮了什麼。寫書和部落格最大的缺失,就是始終像在暗夜裡獨白,不知道有沒有人在聽,不知道有沒有人的內心被我點亮。
      所以,如果我曾帶給你什麼感動或感悟,請來信告訴我;如果你還有一些難解的困惑或苦惱,而我的著作中似乎尚未觸及,不妨寫信告訴我。只要是我的回答是值得跟廣泛的讀者們分享的,我就會寫成部落格來回覆——就像這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