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討厭中文的「應該」一詞,因為它們通常是違背人性、強人所難,卻被包裝成「天理」與「應該」。偏偏,隨便哪個字紙簍裡翻一下,都會找到一大堆的「應該」。
一個媽媽急著要趕去上班,卻發現剛上小三的女兒又忘了帶便當。盡管學校方向跟上班地點相反,她還是開車衝去學校給孩子送便當,回到公司時已經遲到,被主管狠狠地白了一眼。下班後去安親班接女兒,路程上不禁回想起早上在車潮裡的焦急,以及主管的白眼。一見到女兒,忍不住在車上教訓起女兒:「妳今天忘了帶便當,害我遲到又被主管罵,知道不知道?」小女孩怯生生地說:「媽,對不起!」媽媽繼續嚴厲地說:「忘記帶便當是妳自己要挨餓,所以妳本來就應該要比我更在乎,對不對?」「對。」聲音低到幾乎聽不到。「為什麼我記得而妳反而不記得?」小女孩帶著啜泣的聲音低語:「媽,對不起,我以後一定想辦法記得!」「什麼以後?妳上個禮拜才忘記兩次,今天又忘記。我憑什麼相信妳不會再忘記?妳是不是根本不在乎,反正我都會幫妳送去學校?」小女孩泣不成聲地說:「媽媽,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類似的故事在每個家庭裡不知道要反覆上演多少次,卻鮮少有家長認真問過小學老師:小三的孩子,有幾個不是老忘記該帶的東西?成年人在教訓孩子的時候往往滿口都是「應該」,卻從沒想過:任何要求若超過孩子的能力所及,根本就是「不應該」!
以前我曾辦過好幾年家長成長班,談婚姻與親子的問題。因為考慮到年輕的家長夜間往往必須帶孩子,因此又找工讀的大學生來陪孩子玩。時日一久,我跟這些孩子也相當熟稔,經常有互動。有一天,一位母親憂心忡忡地問我:「老師今天打電話來,說我兒子數學考試作弊。怎麼辦?」我一聽就覺得詭異,小二的孩子本就不知道什麼叫「考試」,他哪有可能作弊?於是我去找他,「你今天的數學課有沒有考試?」「沒有啊!」「老師有沒有發給每個同學一張紙,要你們寫答案?」「沒有啊!」「老師有沒有叫每一個人拿一張紙,把黑板上的題目給抄下來,然後自己寫答案?」「有啊!老師寫了十個加法問題,要我們把答案寫下來。」「那你有沒有看同學的答案?」「有啊!我有一題不會,隔壁的同學說他會,就把他的答案給我看。」「你為什麼要看同學的答案?」「因為老師說要認真寫,要盡量想辦法把每一題的答案都寫出來啊。」
作弊是一個比考試還更抽象的概念,這個孩子連「考試」和「作業」都分不清楚,哪有可能「作弊」?
很多家長都怕:孩子從小就作弊,長大了還得了!其實,道德是個高度抽象的概念,而且是高度社會化以後的結果。中、低年級的小學生不但根本不懂抽象的道德概念,甚至連社會化的過程都還處於起步狀態,他們的言行根本無關乎道德!。
然而很多家長卻不明就理,動不動就對孩子的言行賦予過度的道德解釋,沒必要地予以嚴厲斥責。
我自己對此深有警惕,因此在子女小時候時,不管是他們的功課或者言行、常規,都只希望他們的表現跟得上同學的平均值(套句學測的術語,PR 50)。等我當了祖父之後,也常提醒已經為人父母的子女:教養年幼的小孩時,不要太緊張,只要他們的表現跟得上一般表現就可以。
事實上,我相信,國小的成績與言行表現主要是反應了他們社會化的程度,跟他們的學習能力或所謂的「品性」距離相當地遙遠,根本不需要過度推論。
德國哲學家康德(Immanuel Kant)有一個著名的道德法則:「道德上的『應該』,必須以『有能力做到』為前提。」(英語學術界往往把這個原則稱為「Should implies can」) 我喜歡把這一句話改寫為:「『應然』必須吻合人性的『實然』,否則就是對人的迫害。」也就是說,我們必須先了解人的能力極限,甚至了解當事人的實際能力,然後才可以談「應該」與「不應該」。
然而華人社會卻太愛講道理,往往拿著「應該」當令箭,而鮮少去認真考究人性的實然或當事人的能力,結果才會產出「吃人的禮教」。不只過去的封建社會如此,即便是到了今日,隨便從華人的字紙簍裡揀出一張紙來,都可以在上面看到「應該」兩個字;即便看不到這兩個字,也總是會有些句子帶著「應該」的意味。
生活在這樣的社會裡,往往朝夕薰染而不自覺。因此,不管是面對自己的伴侶、配偶、子女或家長,每當我們想到「應該」的時候,都要機警地立即反問自己:「真的『應該』嗎?我們真的有足夠的經驗證據說這是當事人能力所及,或者吻合人性的實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