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12日 星期六

「你應該」vs「我想要」:倫理學的千古難題(下)

不可企及的「心理學的哲學」:浮沙建塔的希臘「美德倫理」
      許多當代的倫理學者接受 Anscombe 對功利主義倫理學(結果論)的批判,力圖建立關於行為本身的價值判斷(而不是從結果去判斷);他們同時接受 Anscombe 對康德道德哲學的批判,放棄倫理學的超然性規範(律令)地位。他們選擇了第三條路:把道德抉擇(價值抉擇)的基礎建立在對於「何謂美德」的分析——倫理學從「你應該」轉為「我想要」和「為什麼這樣的抉擇是值得的」,並且自稱「美德倫理學」(Virtue ethics)。
      然而 Anscombe 既不認同這個發展方向,而且早就已經在她那一篇 1958年的論文裡批判亞里斯多德倫理學的核心觀念,譬如「flourishing」等。對她而言,希臘哲學中與「美德」有關的部分充滿各種含糊不清的概念,若要徹底予以釐清,等於是要為人類的內心(心理)建立起一整套嚴謹的「心理學的哲學」(philosophy of phsychology)——她認為這是根本不可能的。
      以上這些事實合併起來,意味著:我們必須接受神律倫理,或者在倫理學的傳統之外另闢蹊徑,尋找新的欲望法則和準據,用以安頓我們的生理、心理與心靈。
      此外,這個結論也同時意味著:沒有人可以用別人的價值判斷來當作自己的價值判斷,每一個都必須量身設計地為自己建構(摸索)欲望的法則與抉擇——這些法則與抉擇不必然具有前後一致的系統性,不必然局限於理性的法則,而且還有可能必須與時俱遷地保持動態的調整(參見尼采哲學,或者《欲望的美學》第15-17章)。

窘態畢露的倫理學:進退維谷的 Thomas Nagel
      休姆、維根斯坦和 Anscombe 對倫理學的質疑(批判)是極端理性的。
      然而尼采、法蘭克福學派與法國後現代思潮對英美倫理學的質疑與挑戰(挑釁),則有著不同的立足點:他們反抗啟蒙運動以來理性主義的過度膨脹和對於人性的桎梏、霸凌,而理性主義的霸凌,又往往借助於倫理學;因此,要反抗理性主義的傲慢、自我膨脹與霸凌,就必須要同時反抗植基於理性主義的倫理學。
      反抗理性主義的倫理學不等於價值抉擇上的虛無,更多的時候是離開理性主義的倫理學而去尋找其他的(更吻合人性事實的)欲望法則——譬如 Michel Foucault 從《性意識史》第二冊開始的「倫理學的轉向」,尼采的「超人類」(overman),或者從文學與藝術中找方法與線索(參見《欲望的美學》第三部)。
     不管是休姆、維根斯坦,或者尼采、法蘭克福學派與法國後現代思潮,其結果都是把價值判斷(傳統上歸屬於倫理學和美學)交付給行為者本人。
      然而把價值判斷交付給行為者本人的結果之一,就是會產出像薩德侯爵(Marquis de Sade)這樣的極端案例(參見《欲望的美學》第八章第二節)。反之,如果堅持倫理學判斷的客觀性,很容易稍一不慎就會誤以為只有倫理學家(或者理學家、新儒家)懂善惡與是非,而其他人只能像牲畜般溫馴地恪守他們的指示,放棄個人的主體性。
      《欲望的美學》採取跨哲學、文學與藝術的方法去克服上述的兩難,這是絕大多數專業的哲學研究者陌生且不曾嘗試的。
     譬如身為當今最著名的倫理學者之一的 Thomas Nagel(1937-),他對於前述客觀性與主體性的兩難深有所感,並且致力於緩解兩者的衝突與對立。他的策略是:在尊重主體性的前提下,力求以抽象的思辨超越個人主體經驗的限制。但是他也已經警覺到過度仰賴抽象思辨的後果,會陷入與直觀事實相悖的詭論。因此,當抽象思辨與直觀事實相背時,他寧可信任後者。
      這樣的策略(立場)充分表露在他的許多著作中,譬如,在 1986年出版的 The View From Nowhere 裡,第一句話就是:「本書只討論一個問題:如何整合這世界中某個特定個體的觀點和關於這個世界的客觀觀點,並且融入那個個體和他的觀點。」
      Thomas Nagel 的確有警覺到:主觀與客觀、主體性與無關乎個體的「客觀真理」、心靈與身體等等看似對立且相互排斥的概念,都各自揭露了事實的一部分;如果否定(忽視)了其中的任何一者,都可能是否定(忽視)了完整事實的一部分。然而他也同時警覺到,以人類的有限性,這個整合的企圖是遠超乎人類的實際能力。因此,他在該書序言的結尾處說:「I do not feel equal to the problems treated in this book. They seem to me to require an order of intelligence wholly different from mine.」
     此外,從該書的第 107頁看來,他也了解維根斯坦的觀點:我們對這個世界的了解不可能超過我們生活經驗的總體,因此想要超乎主體性體驗去探討這個世界的「客觀真相」是不可能的(If Wittgenstein is right, then my claim to have formed a significant thought about what is entirely beyond the reach of our minds clearly won't stand up. The assertion that there are such transcendent "facts" can have no foothold in human life.)偏偏他卻又接著說:他在心理上完全無法相信維根斯坦是對的。
      事實上,維根斯坦說的明明是很簡單的事實(我們對這個世界的了解不可能超過我們生活經驗的總體),而 Thomas Nagel 的「心理上不可能接受」也早就在維根斯坦的意料之中——Thomas Nagel 恰恰是掉進了一個幾乎是每一個理性主義哲學家都會掉進去的陷阱,維根斯坦的 Culture and Value 一書就對此有極為精彩的分析(詳見該書中〈評論弗雷澤的《金枝》〉這一章,或者《欲望的美學》第13章的導讀與闡述)。
       只要仔細讀過《欲望的美學》第12-14章,就有機會了解 Thomas Nagel 如何重蹈既往哲學家一再陷入的困境而不自知。至於 Thomas Nagel 在 The View From Nowhere 裡對維根斯坦所做的批評犯了哪些錯,只要對維根斯坦的  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 有扼要的了解,再配合《欲望的美學》第12-14章的內文,應該就有機會了解。我不在此贅述。
      
後記
      在我看來,Thomas Nagel 對維根斯坦的批評完全是不自量力:維根斯坦思考的敏銳程度遠遠超過 Thomas Nagel,對數理邏輯與各種詭論的陷阱更是遠比 Thomas Nagel 更深刻了解(我嚴重懷疑 Thomas Nagel 對數學與數理邏輯的詭論到底知道多少、多深),更別說維根斯坦對音樂、文學與建築的造詣遠遠超過 Thomas Nagel 。
      我在《欲望的美學》裡只用一章去介紹康德哲學中跟該書主題密切相關的部分(第10章),有關尼采哲學的部分跨越兩章(第15-16章),維根斯坦的哲學卻佔了將近三章(第12-14章),就是因為:維根斯坦的哲學最能揭露抽象思辨的陷阱,而第10-16章合起來才能扼要鉤勒出理性主義的最主要的弊端與陷阱,以及歐陸的主流思想界為何會從康德哲學與理性主義一面倒地轉向存在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