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出自我」是每一個人的渴望,問題是:什麼是自我?馬斯洛以為它是與生具來的傾向,等待著被實現;傅科以為它是我們為自己創造出來的(如同一件藝術品);尼采以為它是不斷地超越的過程(通往「超人類」的「橋樑」)。誰說的對?
其次,「活出自我」跟「生命的意義與價值」、「精神與情感的昇華」以及「本能慾望的取捨與抉擇」有何關係?你越是深思,越會發現這些問題全部盤根錯節地相互牽連、糾葛而無法分割。結果,亞里斯多德的《尼各馬可倫理學》原本是在討論「怎樣的人生最幸福」,卻被後世當作倫理學的書。
從這角度看,「自我實現」的相關線索橫跨許多領域,也遍佈於過去兩千年來的哲學、文學、藝術、科學與宗教的實踐裡。許多先哲各有一得之見,卻又各自囿於時代的盲點與妄信,以及個人的稟賦和偏見,因而各有所失而不自覺。
我們站在21世紀,對於人類在藝術、文學、哲學領域中各種精神、情感、思想的極致表現所知遠比他們更寬廣、週延。站在兩次世界大戰之後,我們對於理性與感性的可能流弊也知道得遠比他們更透徹、完整。以這些事實為基礎,我們如何較完整地詮釋「自我實現」,並避免重蹈既往的覆轍?
為了將這些線索給梳理得眉目清晰、條理分明,且盡可能地週延而易讀,《欲望的美學》厚達五百頁。
自我實現——突破「瞎子摸象,各執一詞」的困境
尼采在〈做為教育家的叔本華〉裡說的:「每一個人都是美麗的,值得被尊重,是大自然的一件傑作,永不令人厭倦。」然而「他們充滿畏懼,把自己隱藏在風俗與輿論的背後。」「由於每一個人的獨特性,他在這世上只會存在一次;即便有超乎想像的罕見因緣,也無法再度創造出像他這樣獨特的品種。他知道這個事實,但是卻把它當作一個邪惡的意念那樣地藏匿起來。為什麼要這樣?」
他緊接著給出一個答案:因為「害怕他的鄰人——他們要求每個人都服從相同的道德規範,並且用這些規範把自己也給包裹了起來。」「然而是什麼力量讓每一個人都害怕他的鄰人,並且在思考和行動上表現得像是一群牲畜,讓自己遠離喜悅?或許有極少數的案例是因為謙虛。就絕大多數人而言,是因為懶惰、慣性。」
不過,當康德看著絕大多數人都耽溺於本能慾望而難以自拔時,卻振振有詞地說:自我實現的最大敵人是「沒有能力善用自己的理性去管理自己的感性」——他甚至相信理性是通往「精神昇華」的唯一管道。
類似地,亞理士多德的《倫理學》把「用哲學的智性思索永恆的事物」看成人生中最值得追求的價值(幸福、「善」);然而歌德的浮士德離開書齋與思辨、冥想,想要在生活世界與精神、情感世界(希臘文化與哥德式文化)裡竭盡所能地探索生命最極致的可能。這又是一組強烈的對比。
若再細究,實際上他們都是在追求「懷著喜悅,實現個人潛在的最高可能性,活出生命最高的價值」,只不過他們對人性的可欲和生命的極致有著不同的體認(體驗)——他們從不同的角度出發,各有一得之見,同時也各有時代與個性的盲點。
有鑑於此,如果我們從跨越哲學、文學、藝術、社會科學與腦神經科學的全視野去重新探究,就會發現:「自我實現」必然要同時涉及本能慾望、精神與情感的昇華、生命的尊嚴與價值、理性與感性對立與協調等課題,不該被拿來當作單一的課題,狹隘地從抽象思辨的角度去回答。
如果我們偏執(或貪懶)地只想從特定的領域找現成、易懂的答案,或者跟隨特定思想家的步伐(路徑),很可能會重蹈他們的陷阱與覆轍。
因此,《欲望的美學》不得不在內容上涵蓋所有人文與藝術領域的核心問題:精神與情感的昇華(實質內涵與管道)、自我實現與生命的意義(價值)、各種可欲(本能慾望、精神與情感的嚮往)的評價與抉擇、抽象思考的陷阱、理性與感性的對立或相互為用。此外,它也必須從跨領域的視野去篩選證據與智慧,將它們爬梳條理,有如要從一堆散落的元素中重組出一張眉目清晰的拼圖。
我自己常拿《研究生完全求生手冊》來比擬《欲望的美學》:前者突破迷霧,對「什麼是研究」給予透徹的回答,並且條理井然地引導讀者去認識研究的目的、方法與程序;同樣地,《欲望的美學》要突破王陽明「眾說紛撓疲薾,茫無可入」的困境,透徹地回答「什麼是人文與藝術的精髓」,並且條理井然地引導讀者去認識「精神與情感的昇華(實質內涵與管道)、自我實現與生命的意義(價值)、各種可欲(本能慾望、精神與情感的嚮往)的評價與抉擇、抽象思考的陷阱、理性與感性的對立或相互為用」這些課題的核心意義,以及提升人文與藝術涵養(精神與情感的昇華)的方法和步驟。
什麼是「自我實現」—— 跨領域視野下的素描
這是《欲望的美學》第21章和第17章的主題,第17章篇首就引述愛因斯坦:「所有的宗教、藝術和科學都是同一顆大樹的不同枝幹。它們的立意都是要讓生命變得更高貴,讓它昇華而超越單純的物質性,並且引領人們走向自由。」以及喬姆斯基(Noam Chomsky):「教育必須提供自我實現的機會。最理想的情況下,教育可以提供豐富而具挑戰的環境,讓每個人以他自己的方式去探索。」
類似地,第21章一開始就引述齊克果的話:「一個人可以一如既往地活得相當好,看起來像個人,忙著各種瞬間即逝的事務,結婚,生子,被人崇敬與尊重——很可能不會有人發覺,在更深層的意義上,這個人沒有自我。」緊接著是尼采說的:「個體必須始終竭力避免被族群淹沒。如果你努力以赴,往往會感到孤單,有時候甚至會感到害怕。然而擁有自己乃是特權,為它付出的代價都是值得的。」
擁有自己為何那麼困難?小時候我們可能以為是父母、師長在阻擋我們「實現自我」,脫離父母的管束之後,我們可能以為是「人言可畏」或「害怕跟別人不同」在妨礙我們成為自我,上班後我們可能以為是自己「人微言輕」(無權無勢)所以無法實現自我,結婚後我們可能以為是經濟的困窘在妨礙我們成為自我,於是我們想像著有一天當我們的意志再也不會受到父母、師長、輿論、上司、經濟實力所妨礙的時候,我們就可以徹底實現自我,並且以此肯定自己的生命意義與價值。
然而在蘇格拉底、康德與尼采眼中,這種「未經審視的人生」其實只不過是被本能慾望所驅策,根本沒有任何精神意義上的「自我」可言。
有趣的是,不管上述三個人彼此之間有多少歧見與相互的批判,他們都一致反對盲從集體的價值,放棄屬於的自己價值判斷和抉擇,漠視生命更高的意義與價值(從眾,或者被本能慾望所驅策,兩者看似不同,實則一致——都是在追逐「飲食男女、聲色犬馬、功名利祿」的本能慾望)。
《欲望的美學》第21章還在前言裡引述佛洛姆(Erich Fromm)的《逃避自由》:「我們忘記,盡管言論的自由是對抗古老束縛的戰爭中一場重要的勝利,現代人仍舊處於一種狀態,他所想的和說的就是別人在想的,在說的;他還沒有獲得原創性思考的能力——也就是說,為自己思索——唯獨具有這個能力之後,當他宣告說沒有人可以妨害他表達他的思想時,這個宣告才有意義。」也就是說,一切型態的自由都不只是一種權利,它更是後天發展出來的能力。如果沒有這些能力,自由將變得難以承擔地沈重,而急於把它擺脫:「受驚嚇的個人想要把自己給綁緊在某個人身上或某件事物;他再也無法忍受他的獨立自我,為了重新獲得安全感,他發狂似地想要擺脫它,想要消除這個重荷:自我。」
佛洛姆甚至在《逃避自由》裡一針見血地指出:「現代人活在一種幻覺裡,以為他知道『他要的是什麼』,事實上他要的只是別人認為他應該要的。要承認這個事實,我們必須先體認到:要知道一個人真正想要的是什麼,並非像絕大多數人所認為的那麼容易,而是每一個人都必須要去解決的最困難的問題之一。為了發狂般地想要迴避這個任務,我們會接受現成的目標,好似它們真的是屬於我們自己的。」
《欲望的美學》第21章還引述了羅洛.梅(Rollo May)的《創造的勇氣》:「橡實成為一棵橡樹是通過自動的成長;不需要價值的抉擇與認同。類似地,幼貓成長為成貓也是基於本能。對於它們這一類的生物而言,本性和存在是同一件事。然而男人和女人成為一個完整發展的人是基於他或她的抉擇,以及他或她的認同與獻身。人類是通過他日復一日的無數抉擇而贏得他的價值與尊嚴。」
仔細比較《欲望的美學》第21章裡引自存在主義哲學家與當代心理學家關於「自我實現」的談話,你會發現他們的言論都如此地相似,且都比馬斯洛《激勵與人格》裡對「需求層級理論」的剖析更透徹、深刻。
原因無他,佛洛姆、羅洛.梅和傅柯(Michel Foucault)都受過存在主義哲學很深的影響。
譬如,傅柯就曾在晚年的訪談裡說:「根據『自我並非給定的』這個觀念,我認為只有一個務實的推論:我們必須創造出自我,就像在創作一件藝術品。」他同時語重心長地說:「讓我感到震驚的是,在我們的社會裡藝術已經變成是只跟物件有關,而與個人或生命無關。藝術已經變成是專屬於藝術家這樣的專業人士和他們專屬的活動。但是,難道不可能讓每一個人的生命都變成是藝術創作的成果嗎?為什麼只有燈具和房屋可以是藝術的對象,而我們的生命卻不可以?」
「我們必須創造出自我,就像在創作一件藝術品。」這句話聽起來很浪漫,但是兩岸流行的浪漫都很膚淺,往往只是輕鬆愉悅的附庸風雅,而不涉及深刻的「精神與情感的昇華」。結果,所謂的「美學」與「藝術」往往只不過是用來包裝虛榮心,以及「飲食男女、聲色犬馬、功名利祿」的本能慾望而已——就像很多人週日上教堂或者按期去參拜上師、打禪七,週一到週五在股票市場殺入、殺出,表面上很關心靈性或「屬靈的生活」,實際上根本與「精神與情感的昇華」沒有任何關係。
也就是說,所謂的「自我實現」如果完全不涉及「精神與情感的昇華」,那就是用各種手段(名義)在包裝「飲食男女、聲色犬馬、功名利祿」的本能慾望而已,根本談不上「涵養智慧與情操,變化氣質,甚至洞察生命的真諦。」
這樣的「自我實現」,不是在自欺欺人嗎?
於是,「自我實現」的問題就轉移到:什麼是「精神與情感的昇華」?
附庸風雅、裝神弄鬼與「精神與情感的昇華」
唐詩宋詞很美,黃山很美,且近在生活周遭,何苦去追求「莊嚴崇高之美」與「如詩般優美、神聖的生命」?
因為,前者只不過是偶然的消遣,或者為生活增加一點趣味,因此你頂多以「遊藝消遣」來略為淡化「飲食男女、聲色犬馬、功名利祿」對你的吸引力,卻仍舊沒有足以肯定自己生命價值的依據,因而仍舊會不時地陷入虛榮心的滿足和自欺欺人的「自我肯定」而不自覺。
然而後者卻可以讓你在「精神與情感的昇華」中感受內心的可貴情感,見證生命內在的尊嚴與價值,因而可以信心十足地肯定:人活著,確實有遠高於「飲食男女、聲色犬馬、功名利祿」的可欲和滿足。於是,為了珍惜、捍衛這一份內心的可貴情感,這一份生命內在的尊嚴與價值,你會很自然地(毫不感到勉強、壓抑地)寧可像梭羅、華茲華斯和陶潛那樣地安貧且自足,而不願犧牲這一份精神、情感與價值去換取俗世的榮華富貴,更不願意折節去邀寵、取悅他人;你會知道俗世的價值(評斷)只不過是在反應本能慾望的呼號,不值得追求,也不值得在意,因而可以不在乎人言,不受他人干預(壓迫)地享有內在的自由。
一位台大哲學系的教授曾說:宗教和迷信很難分辨。現實上天主教、基督教與任何宗教活動裡都夾雜著源自信徒與基層傳教者的迷信成分,以及真正用心追求靈性而確實體認到的精神與情感昇華。因此,乍看之下任何宗教都有迷信的成分。
然而若要認真分辨,其實一點也不難!(下篇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