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是一個值得先嚴肅地思索,再認真地回答的問題。不是像研究流行文化的學者那樣地思索這問題,而是因為我們身邊有太多人藉著流行歌曲在發洩難以告人的情感或情緒,或者在歌詞中尋找認同與安慰。
我有過一個朋友,每次開始外遇就會強迫我聽他播放的流行歌;我若不耐煩聽完,他就把最關鍵的那幾句唱給我聽。每次,流行歌都在替他訴說心情。我問他:你又外遇了?他詭譎地笑笑,繼續抽煙,什麼也不說話——他沒有能力用語言表白自己。
我不曾認真看待過流行歌,因為它們的歌詞經常提示一種普通人(年輕人)遭遇過的難題,其中一部分的歌詞把問題(情境)刻畫得很容易引起人共鳴,有些部份的歌詞似乎在指示可能的出路。不過,它們對問題的刻畫經常過度誇大、渲染,訴諸表面上(膚淺)的情緒,而沒辦法深入問題的內貌與核心;而它們對問題的解方經常是一廂情願,嚴重地脫離事實,只不過是一時的情緒發洩,無助於看清問題,也無助於解決問題。
底下就順手隨機地找一首歌的歌詞來具體說明這些想法。
流行歌摩天動物園 (City Zoo)
作詞:G.E.M.鄧紫棋 作曲:G.E.M.鄧紫棋
1、一個沒有用的空想
第一段「傳說在伊甸 原始的愛沒有欺騙
簡樸過每一天 人們彼此真心一片
........拔掉 我們的獨角」
這一段借用「舊約創世紀」裡伊甸園的故事(見舊約2:21~3:20 或 Genesis 2:21~3:20)以及獨角獸(unicorn)的比喻。
如果這個世界所有的人都彼此真心對待,甚至彼此相愛,當然很好。問題是,大家都知道這不可能,於是說了等於白說,只不過是在發洩情緒,而不是在找問題的出路或解套。
2、現實沒有那麼可怕:一段扭曲事實的敘述
第 2段「可憐的亞當 從此掉進蜘蛛網
.......望著八方 低頭忘了思故鄉」
講的是為了衣食溫飽而不得不徹底忘了初衷和理想。
然而這個描繪跟我的人生沒有任何交集!我從來不曾為了職業而忘記初衷,也不曾因為溫飽而忘記理想。
在這個生產效率過分發達的社會裡,溫飽很容易。使人忘記初衷的,其實是虛榮心、好勝心、好強和野心,而不是現實。
美國有一批人自稱「垃圾箱尋寶者」(Dumpster divier),他們反抗當代的消費主義。最有趣的是三、五個志同道合的人組成一個小團體,彼此分工,學些最基本、簡單的木工、水泥工和電器維修技術。他們住在沒蓋完的空屋(建商炒作房地產,還沒蓋完就認賠殺出,之後空在那裡沒人管理),在社區附近的資源回收區內找到玻璃、木料、廢棄的家具(往往完好無缺且八、九成新)等,把他們要住的那一棟房子(或公寓)給裝修起來,搬進家具,開始過現代化的免費生活。
他們往往是高學歷,很聰明且富有社會學的素養。因此他們會在資源回收筒旁邊靜候住戶來丟棄各種食物、電器、家具等,並且記錄各戶的基本特性(丟棄的項目、品質、頻率,是否有固定的時間——譬如百貨公司週年慶或每週週六去大採購,回來後清理掉塞不進冰箱裡的各種食物、飲料、糕點,和衣櫃裡容不下的衣服,etc)。
之後他們就開始輪值,把社區住戶丟掉而完好未動(且經常還沒過賞味期)的冷凍食品、食材等帶回他們的公寓去;他們也會視需要去撿回略有瑕疵或完好無損(甚至七、八成新)的電器、家具回來自己用(有時候需要簡單的維修,零件來自以前拆解過的電器或家具)。此外,他們有時還會把用不到的電器、家具拿到跳蚤市場去販售,換取一點現金來支付公寓裡的水電、上網、交通(公共運輸工具或搭便車旅行時攤付汽油前)等帳單。
他們每天平均用來處理這些事情的時間通常不到兩小時,剩下的時間有人讀書,有人創作(書寫、繪畫、音樂,etc),有人經營反抗消費主義的網站,有人協助在網路上散播或撰述各種社會運動的活動消息、思想、論述、新的科學證據等。
他們沒有「學會吃土壤」。他們衣食溫飽且很有品質,吃的是別人丟的,但不別人吃剩的;他們忙的時候用微波爐加熱冷凍食品,興致來的時候自己(或大夥兒)玩烹飪比賽。
市場機制加上自動化所產生的高效率一方面養壞大家的胃口並造成奢侈浪費的習慣,但是它們也同時給那些敢於做自己,敢於與眾不同的人難以想像的自由。
今天還在用「愛情與麵包」嚇唬人的,其實都是不只欠缺想像力,還欠缺對消費社會的具體了解。
1,600年前陶淵明辭官,返鄉去墾荒,後來因為天災與兵變而餓到四處乞食,但是他不曾對現實屈服過。1,50年前美國的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到華爾騰湖邊去獨居,他花了當時的$28美元 (約當今天的 $934美元,或28,020元台幣)買木材、鐵釘等蓋房子與耕作所需要的工具和材料,然後就在湖邊森林裡住了兩年+兩個月+兩天。他在那裡寫作、沉思、漫遊,生活過得比住在鎮上更舒適、愜意。他說:
I went to the woods because I wished to live deliberately, to front only the essential facts of life, and see if I could not learn what it had to teach, and not, when I came to die, discover that I had not lived. I did not wish to live what was not life, living is so dear; nor did I wish to practice resignation, unless it was quite necessary. I wanted to live deep and suck out all the marrow of life, to live so sturdily and Spartan-like as to put to rout all that was not life, to cut a broad swath and shave close, to drive life into a corner, and reduce it to its lowest terms, and, if it proved to be mean, why then to get the whole and genuine meanness of it, and publish its meanness to the world; or if it were sublime, to know it by experience, and be able to give a true account of it in my next excursion.
我在國中時把 Henry David Thoreau 的書(Walden, free download)給讀完,就已經知道現實一點都不可怕。高一時又把陶淵明的書給仔仔細細地讀過,就知道人的真正問題是:你敢不敢做自己?敢不敢在沒有人了解你的情況下,跟歷史上最精彩的人物交往,過著跟他們一樣動人的精神與情感生活,而不在乎別人的誤會和瞧不起?
現實一點都不可怕,可怕的是虛榮心、好勝心和野心!
3、真正的問題還是想要得到別人的肯定
第三段「穿灰衣的姑娘.......庸俗的天堂」這一段其實只是在發洩情緒,並且一邊發洩情緒一邊把真正的問題給模糊、扭曲掉。
如果你想要別人的肯定,當然就得要屈服於別人的價值觀;如果你看不起群眾的「庸俗的天堂」,那就不該期待庸俗的群眾去肯定你。你又想要群眾肯定你,又瞧不起群眾的庸俗價值。說狠心點:這種痛苦根本你是你自找的,怨誰?
梭羅(Henry Thoreau)看不起社會的庸俗價值,他安安靜靜地搬進森林裡,讀書,跟歷史上所有偉大、動人的心靈交往,從大自然汲取感動和各種樂趣;偶而寂寞無聊時,就到鎮上酒吧聽人鬼扯,用哲學家的眼睛和心靈分析群眾的無聊與各種他們不自知的愚蠢、齷齪人性,當作是一種休閒、娛樂。他從來不會抱怨自己被社會漠視,也不會去辱罵群眾的庸俗——不一樣的人,有不一樣的資質和稟賦,適合過不一樣的人生;不是每一個人都有能力脫離庸俗,也沒必要苛求每一個人都不庸俗。
俗與不俗各過各的日子,井水不犯河水,不是很好嗎?何必跟群眾過不去,又跟自己過不去,這樣怨怨艾艾,不會嫌自己無聊嗎?
4、沒完沒了的、毫無意義的抱怨
第四、五、六段(「那些被龜贏的兔.....活在摩天動物園......天使與魔鬼都在身邊 這時候你跪在誰跟前」)又是無濟於事,而且扭曲事實的抱怨。
明明真正的問題是「自己看不起庸俗的社會,偏偏又想要社會的庸俗肯定」,卻包裝成天使與魔鬼的鬥爭,好像很了不起的樣子。
歷史上不乏真正深刻的靈肉之爭,近代較知名的有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的畢生代表作《浮士德》(Faust, download)。裡面談的是歌德對人生的迷惘,以及他如何從愛情、中世紀的人文精神,以及希臘古典精神裡汲取精神與情感上的養分和精髓,協助他克服基督教信仰與康德理性主義兩皆崩潰後歐陸知識分子精神上的虛無與無助。
不過,根據英語世界裡關鍵性的歌德思想研究者 Walter Kaufmann 的說法,只有同時精通德文與古典希臘文,並且熟知古典希臘人文精神的人,才有機會讀懂《浮士德》的第二冊——該冊把古典希臘的文學、詩歌與人文思想用德文的詩性語言去刻畫,企圖藉此將古典希臘的人文精神給德文化,使得德國的文化裡從此具有古典希臘的人文質素,變成歐陸的新人文精神,以及掙脫虛無精神的管道。
就因為歌德對德國文化的寬度與深度有如此重大的貢獻,因此德國人在全世界設立的文化中心都叫「歌德學院」。
5、繼續誇大、扭曲現實的可怕,始終沒有面對真正的問題
第七、八、九段(「你和我生來都是曾經白的紙.......別任人屠宰 必要關頭只能把⼈出賣.......這⼀種腐敗......把你毒害.... 最後通通都跑來哭」)把自己說得很無辜,同時把那些自己看不起的(被毒害的人)臭罵一頓。
然而這些歌詞以偏概全,嚴重地誇大了現實的醜惡。事實上,雖然許多人在網路世界裡措詞極盡刻薄、惡毒之能事,但是在真實的世界裡台灣人還是樸實、善良的居大多數;絕大多數人是用自己的誠實付出在換取所得,少數人會伺機佔人便宜,至於像大陸宮鬥劇裡的那種陰狠、狡詐的人又更少。
於此同時,這些歌詞又進一步扭曲、掩蓋真正的問題。
陶淵明辭官的時候沒有罵過任何一個人。他知道所有的問題都出在自己,自己沒問題的話,誰也扭曲不了他。在《歸去來兮辭》裡他一開頭就說:「既自以心爲形役,奚惆悵而獨悲?」(自己為了身體的需要而讓心靈變成身體的奴隸,既然是自己造的孽,自己就可以解開,不需要惆悵,也不需要罵人)「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既然想通了問題是自己造成的,解決的辦法就在自己身上,因此不需要抱怨,立即用行動改正自己的錯誤就好囉)
史上文人罕有不愛陶淵明,大家都說他「真」,因為他從來都只清楚地分析自己的問題和解決之道,而沒把問題怪罪到別人頭上——沒把問題給越攪越渾!
6、剩下的歌詞
基本上就是重複上面的內容,你越聽情緒越爽(因為它替你怨天怨地、罵盡你討厭和看不起的人),或者越聽情緒越低落(因為它實際上不但沒有看清問題的真相,也沒能提出脫困的方向,甚至還不斷地誇張現實的可怕和醜惡而讓你誤以為不可能脫離這個令人噁心、厭惡的現實世界)。
最可怕的是,你誤以為他懂你的心,實際上它是用自己的無知在加強你的無知。
柏拉圖(Plato)在好幾篇對話錄裡一再批評詩人,就是因為當時有許多詩人擅長撩撥人情緒,但是並沒有為人啟發真正美、或者善的情感,而且還經常以偏概全、誇大渲染、扭曲事實。
的確,一個社會裡有那樣的詩人,不如不要。不過,我們今天比柏拉圖對人的差異性有更充分的了解和包容的能力;因此,只需要了解柏拉圖對「好的詩人」的期待,而不需要像他那樣地敵視庸俗的社會(話說回來,當年那個庸俗的希臘城邦判處了蘇格拉底死刑,嚴重地傷了 Plato 的心,也難怪他對於擅長用語言惑亂人心的詭辯家、詩人都懷著敵意)。
結語
流行歌的背後首要考量是「暢銷」,要暢銷就要取悅鄉民和無知的人,因此流行歌很難不是迎合庸俗、謬誤的成見。
那麼,我們有必要跟流行歌認真嗎?
不用!有能力脫離庸俗社會的是極少數意志力與聰明程度都遠遠超乎常人的人,沒必要叫(逼迫)那些沒有能力脫離庸俗社會的人跟你一起脫離庸俗的社會。一個社會裡只有極少數的鯉魚可以越過龍門,在天空翱翔;其他的魚一旦離開了水,就無法呼吸。
現實一點都不可怕:它只不過是一群庸俗(因而無法離開庸俗)的人的集合,活在裡面的人雖然看不起其他人,其實他們的能力也就只適合活在那混水(庸俗)的池塘裡,一離開就活不成;至於真正不適合活在那混水中的鯉魚,自然會有天培養出躍過龍門的能力,而不再受池塘、混水與其他庸俗魚類的糾纏。
我同意創世紀說的:「神看着一切所造的都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