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看了中華電信 MOD 的免費電影《薩爾加多的凝視》(The Salt of the Earth),徹底改觀。
片名
電影(其實可以算是一部紀錄片)一開始,先是解釋「photo-graphy」這個詞的希臘文(phōtos-graphé)原意:「用光影描繪」。描繪什麼?
「The Salt of the Earth」官方預告片
電影的英文片名來自《新約》裡《馬太福音》的一句話:「你們是世上的鹽。鹽若失了味,怎能叫他再鹹呢?以後無用,不過丟在外面,被人踐踏了。」(Ye are the salt of the earth: but if the salt have lost his savour, wherewith shall it be salted? it is thenceforth good for nothing, but to be cast.)
這是一部紀錄片,紀錄巴西左翼攝影大師 Sebastião Salgado 的生平、思想與作品。導演形容 Sebastião Salgado 是「人類處境的見證人」(witness of human condition),並且在片中的一句旁白說:「他真的關懷人們,畢竟人類是『世上的鹽』。」
不過,基於我對導演溫德斯的理解(詳見後文),我相信採用這片名還有兩層深意:(1)影像(尤其是「紀錄片」)如果失去了對人的關愛,就會像失去了味道的鹽,從此沒有任何益處,只配當垃圾丟掉。(2)同樣地,當人類失去對人的關愛時,人也將如同失去了味道的鹽,對這世界沒有益處,只配當垃圾丟掉(其實比垃圾還不如,只會嚴重地為害地球和世人)。
有一則影評說這部紀錄片是「a soulful banquet, a feast of senses, and tremendously moving.」誠然!
電影(紀錄片)片段
電影一開始,是一系列 Sebastião Salgado 在巴西某金礦礦場內的攝影作品。單看整張照片時還不容易感受到那股震撼力,但是當攝影鏡頭逐漸拉近去瀏覽照片的細部時,你才會感受到這股原始人力與浩瀚人流的龐大。然後一邊看這一系列的照片,一邊聽 Sebastião Salgado 解說他在攝影時的對現場的感受,你會更加深刻且強勁地感受到這股龐大人流(勞動力)背後驅策著他們的貪婪、貧窮、剝削、壓榨、養家活口的意志等等。當你知道這些照片的背景資訊時,這一組照片頓然變成一曲宏偉的交響史詩,宣敘著複雜的人性和社會關係。
如果一張照片不足以跟一張油畫抗衡,一組照片所構成的影像史詩有機會讓油畫失色!
頂尖的電影導演+頂尖的攝影大師
看這一部紀錄片時,我沒注意到導演是德國的電影大師溫德斯(Wim Wenders);但是根據影片裡頭的影像張力與深度,我很篤定這是一個頂尖的電影大師。兩個百年難逢的奇才匯聚於一部片子裡,真是罕見的機緣。
我非常喜歡溫德斯46歲時的作品《直到世界末日》(Until the End of the World),以及49歲時的《里斯本的故事》(Lisbon Story)。兩部電影都是在呈現他的電影美學(影像美學),同時也是對紀錄片(documentary)和寫實電影(realism)的反思。《直到世界末日》表面上是在爭奪一件科技產品(可以把夢給視覺化)的間碟片,實際上是在問「夢想」(導演的夢想或人類的創意、愛)與「影像」之間的關係。《里斯本的故事》表面上是一個錄音師在尋找一位電影導演的故事(像偵探片),實質上是在問「電影的生命」是什麼?以及「電影為何需要一位導演(導演所賦予電影的是什麼樣的元素)?」這兩部電影很值得影像工作者(尤其是寫實電和紀錄片工作者)去思索。
在這兩部電影裡,我們都可以感受到溫德斯認為影像的靈魂不在影像裡面,而在導演的想像和情感裡。因此,我認為溫德斯在看 Sebastião Salgado 時的感動,也不是單純地只因為影像本身,而是影像背後的生命(被 Sebastião Salgado 的心靈之眼攫獲的生命刻痕)。
Sebastião Salgado 的攝影美學
就像溫德斯在電影中的旁白所說的,Sebastião Salgado 的照片是在刻畫「人類的生命處境」。為了讓鏡頭裡的生命可以克服表層影像的遮掩而透脫出來,Sebastião Salgado 經常賦予照片裡的線條一種類似版畫線條的深刻度和有如油畫般的凝重,使得整張照片看起來像是介於油畫與版畫之間的藝術品,或者是一張浮雕的照片——紀錄著有情感厚度與深度刻痕的藝術品,而不只是漂浮在物體表面的光影,薄如紙張而沒有厚度、深度與份量。
這種視覺效果讓他的照片看起來有一種如紀念碑般厚重、深刻而恆久的感覺,不像是瞬間即逝的光影、幻象。當他用這種風格紀錄巴西金礦的場景時,每一張照片都厚重有如史詩。當他用這種風格去紀錄人間的苦難時,這些場景當下昇華為一種浮雕般的壁畫,刻畫著深刻久遠的人間苦難,而不在只是個人的偶然際遇或無奈。
這種震撼人心的力量被膚淺的時裝雜誌編輯誤認為是「美麗的風格」,質疑 Sebastião Salgado「用別人的苦難製造自己的藝術,用別人的苦難製造美麗的形象和個人的聲譽」。這種批評充分顯露時裝業者的無知與無聊,分不清楚「藝術」(artistic)和「好看」(beautiful)之間的宏大差異,實在不值得批評。連帶地,我覺得 Nerris Markogiannis 為 Sebastião Salgado 所做的辯護也不夠深刻,而且沒必要。
關鍵在「心」,而不在「眼睛」
以前我始終相信:每一個時代都會用最適合他們的方式創造出他們的藝術深度,用以滿足心靈裡最深層的嚮往與需要。20世紀下半頁的許多藝術表現都膚淺得讓我不得不失望。
Sebastião Salgado 的攝影作品讓我重新拾回信心:每一個時代都會用最適合他們的方式創造出他們的藝術深度,用以滿足心靈裡最深層的嚮往與需要——但是,你必須先培養出眼睛和心靈的敏感度,才不會誤把膚淺的時裝當藝術,或者誤把深刻的藝術當時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