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月13日 星期三

音樂與慾望的另類美學

      年輕的時候我誤信了一句話:「假如人活著,不能純然而成聖的話,那麼——所有人都是在墮落中的。」於是,我開始很認真地勵行「存天理,去人欲」。
      我從佛經和粗淺的禪修經驗裡學會覺察自己內在的虛妄心緒(驕傲、自滿、貪奢、嫉妒等),並且逐漸鍛鍊到可以在動心起念之際迅速將它們化解。直到今天,虛榮心對我的影響仍舊極其微弱且不持久,物慾和名利對我的誘惑也還是相當淺薄。對於這樣的成果,剛開始的時候我頗感欣慰。
      但是時間久了,卻不禁開始問自己:如果人生的目的只是為了消除妄念與慾望,而沒有其他更值得追求的歡愉,那樣的人生真的值得嗎?
      後來我才發現,康德(Immanuel Kant)也曾有過跟我類似的困擾:根據他對純粹理性與實踐理性的嚴密反思,有理性的人必然會選擇道德,但是吻合道德的行為卻不必然會帶來幸福。那麼,人生的最終目標究竟是道德,還是幸福?
      有很長的時間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既無妄想,又無歡可言的狀態。理論上,一旦斷了煩惱根,就可以得到究竟圓滿的「法喜」,問題是我又不相信自己可以成佛。
      於是我又繼續在各種經典、文學與藝術中窺探前人的生命經驗,想要知道「生有何歡,死何足懼」。在這過程中,我逐漸從文學與藝術中感受到各種精神上的滿足,遠遠超乎俗世名利所能帶給我的快樂,因而我樂意為了追求它們而捨棄純感官的享受與俗世的名利。
      直到有一天深夜,我聽到克勞迪奧•阿勞(Claudio Arrau)演奏的貝多芬鋼琴奏鳴曲,我才逐漸找到梳理上述線索的端倪,並且逐漸發展出自己所謂的「慾望的美學」。

另類的慾望法則,另類的美學
      中學那六年我為兩個管樂隊投入極大的熱情和心力,大學加入古典音樂社後,才發現弦樂遠比管樂有內涵。後來我很用心地學聽古典音樂,卻始終覺得不懂古典音樂。
      新竹中學的管樂隊和音樂課都夙負盛名,國中的那個管樂隊也拿過全國冠軍,說來我的音樂素養應該是比常人略高一籌。可是每次讀著松竹唱片封套後面的樂曲解說,或者音樂欣賞的書,總是覺得裡面的敘述跟我聽音樂時的感受無法發生任何關聯。
      後來,我把所有的書都置之腦後,只是專注在自己的感受,以及比較不同演奏家在樂曲詮釋時的差異(其實那種狀況很像品酒)。我很驚訝地發現,盡管曲子的音高、節奏與強度都已經被寫在樂譜上,理論上演奏者能有的變化空間很小,但是認真聽起來內心的感受差異非常地大。更仔細地聆聽與比較後,我發現不同演奏者的差異主要是表現在誇大或弱化強度的對比,以強勁或溫柔的方式開始或結尾一個樂句,以及略為延長、壓縮一個音符的長度或延後它的出現。最後,我可以很清楚地分辨不同演奏家處理同一首曲子時風格的差異。
      譬如,剛成名時的卡拉揚(Herbert von Karajan)曲風簡潔、俐落而具有魄力,但是跟奧地利的卡爾•貝姆(Karl Böhm)比起來卻太躁急與誇大,處理貝多芬的慢板樂章時尤其顯得太粗糙、浮誇而欠缺貝姆的細膩和深度。波蘭鋼琴家魯賓斯坦(Artur Rubinstein)中年時演奏貝多芬(Ludwig van Beethoven)的《月光》奏鳴曲時如同在演奏蕭邦(Frédéric François Chopin),優雅、細膩而流暢,但是卻欠缺他晚年時演奏的厚度和深度。於是,我開始懂得分辨音樂裡深刻、醇厚、而細膩的古典情感(內在飽滿而外在樸實),以及華麗、激昂、誇大而挑撥人心的浪漫情感(容易感人而欠缺深度與厚度)。
      有一天深夜裡讀完書,寫完自己的心得和延伸的思索,打開電視的古典音樂台,去廚房的冰箱找吃的。卻不經意地聽到很樸實無華卻又富有深度與厚度的音樂,仔細聆聽像是貝多芬的《熱情》奏鳴曲,雖然不時有些小瑕疵,卻很有晚年魯賓斯坦的那種厚實、沈穩。我好奇地到電視前瞧瞧,是一個陌生而蒼老的面孔,表情和眼神專注而平靜,眉頭偶而皺一下卻毫不激動;上身舒緩而隨著樂曲的節奏微微晃動、起伏,肩膀穩如磐石,臂、肘、腕、掌的動作幅度都不大,完全是靠手指的力量彈出強勁、穩健、深厚而毫不激情的音符。即便彈的是甚快板(Allegro assai)卻一點都急躁,而樂句的強弱、緩急對比適切,一點都不誇大或板滯;長音的部分更是一點都不急切,給它足夠的時間讓聽眾內心的情感逐漸化開或收斂。到了慢板樂章,更見得他心情的平穩,舒緩和活潑,絲毫沒有急切感,也不流於沈悶,更不會怕觀眾沉不住氣而加上花俏、誇飾的強度、節奏變化——後來我才知道他就是智利鋼琴家克勞迪奧•阿勞(Claudio Arrau)。
      音樂結束了,我忘了吃宵夜,卻也睡意全消了。那樂音和蒼老的臉龐、神情一直縈懷於腦海,同時在一線微光中彷彿看到音樂跟道德間藕斷絲連的關係。面對那蒼老的臉孔和深厚、沈穩的樂音,一個念頭慢慢浮上來:人是不是要夠老,歷練夠深,體能夠弱,才能消除誇大的激情,又不畏懼別人的眼光,專注、自如而舒坦地流漏自己內在最深處的樸實情感?
      巴哈的管風琴音樂純粹是在歌頌神的崇高、神聖,裡面絲毫不夾雜一點點人性的困惑、掙扎或痛苦。貝多芬的晚年音樂是在呈現人類介於命運的打擊、困惑、絕望,以及掙扎、奮起、重獲新生而對神感恩的複雜情感,其精神高度、心靈深度與情感的複雜度都濱於人類精神與情感的極限。因此,勉強有能力掌握那樣情感狀態的演奏家在全世界都是鳳毛麟角,甚至不世出。即便是這樣的音樂家,他們也必須苦練數十年,每天八至十小時,才能勉強掌握其中精髓,並且在巡迴演奏前持續苦練,才能在上台時把自己的情感狀態拉抬、充滿到能跟樂曲的精神、情感高度相匹配的程度。此外,在上台演奏的時候,他不但要全神貫注地保持著精神與情感的最佳狀態,還不可以因為太緊張而使得演奏僵硬、板滯。試問,這樣一種情感上的「修行」,跟一個只懂得禁慾而內心絲毫沒有任何崇高、偉大情感的苦行者比起來,那一種修行比較難,那一種修行比較值得? 
      我越是努力揣摹阿勞或俄國小提琴家大衛•歐伊斯特拉赫(David Oistrach)演奏貝多芬晚年音樂的精神與情感狀態,越是懷疑起我從宋明理學和康德哲學裡所學到的道德觀念。尤其在我勵行「禁慾」的那一段漫長歲月裡,對待自己腦海裡的慾望有如道德警察般地每天二十四小時戒嚴,生怕自己稍一失神就會讓慾望滋長、蔓延而越來越難控管。但是這種「防微杜漸」、「除惡務盡」的緊繃狀態卻經常使得我身體和心靈全都僵硬,不僅無歡可言,甚至根本就沒有任何崇高偉大的情感。反之,當我聆聽巴哈或貝多芬的音樂,或者觀賞范寬、塞尚(Paul Cézanne)的畫作時,往往可以很快地在它們的引領下獲得情感的滿足,以及精神和心靈的昇華。這會不會遠比苦行或禁慾更有效地擺脫慾望的糾纏,卻還可以同時保持著心靈和肢體的活潑。這樣是不是更有價值,更有意義?
      我不禁自問,如果修行的結果只是耗盡一生去跟慾望糾纏,而沒有帶給我們更高貴、深刻、偉大的情感,那樣的苦行有何意義?如果道德的發展並沒有讓我們在精神、情感和心靈上獲得更高的滿足,而只是服從內在的「無上命令」(categorical imperative),那樣的道德有何意義?那樣的人生有何價值?
      藝術品總是有瑕疵,不可能完美;音樂家的演奏總是有瑕疵,甚至會犯錯,那麼人在追求道德的路上難道真的有可能不犯錯?或者,為了不犯錯而犧牲了情感、心靈與身體的活潑,這樣真的值得嗎?
      生命的真正挑戰,不是完美無瑕的言行或「德行」,也不應該只是消極地消除慾望,而是積極地追求情感與心靈的深度、厚度、與高度。為了達成這個目標,我們要夠專注、夠努力,卻又要同時保持心靈的活潑,不在意偶犯的錯誤,才能避免讓情感與樂曲詮釋流於僵滯。一旦心靈或情感被道德的教條或森嚴、肅殺嚇到空洞化,或者因為怕偶而犯錯而緊張到心情刻板、僵滯,心靈將隨之僵死、空洞化,那時候還有何偉大的道德情操可言?

文學的誇染,「純然而成聖」的妄想
      於是,我重新回想自己曾經誤信過的那句話:「假如人活著,不能純然而成聖的話,那麼——所有人都是在墮落中的。」我在這一句話裡只看到年輕的激情,而看不到成熟情感該要有的那種沈穩與活潑——只要曾經長時期地認真活過且絕不自欺的人,都會知道慾望隨時會在我們沒有覺察的地方浮現,而且經常在我們最軟弱的時候打敗我們的意志;就算你可以贏它千百萬次,也總有被它打敗的時候。要人「純然而成聖」,根本就是因為不懂得真實的人性,甚至是自欺欺人的大話。
      從此以後,我再也不仰慕聖人,而寧可仰慕偉大的藝術家——絕不犯錯的聖人根本不是人,甚至有可能只是個木雕泥塑的偶像,用來矇騙不知情的信徒;偉大的藝術家才是真正有能力達到情感與靈魂的昇華,卻又不時會犯錯的真實人物。
      後來我懂得,活潑的孔學最後會淪為吃人的禮教,根本就是因為宋明的理學家只顧道理上的「應然」,而完枉顧人性的「實然」;只顧自欺欺人地說漂亮話,而沒有能力覺察自己內在的情感與慾望,甚至連自己的心靈早已僵死都還不知道。
      而柏拉圖之所以要把詩人逐出理想國,就是因為詩人往往只管濫情(煽情)的詞藻與妄想(宣染、誇大的美、一廂情願的善),而不顧生命的事實(真),跟當時的詭辯家一樣是在誤導年輕的生命,引導他們去飛蛾撲火。
       因此,我寧可用「慾望的美學」或「人格的美學」去取代傳統的道德或倫理學,以便避免過去兩千年來爭鬥不休的兩種極端:其一,把人的靈性與慾望看成水火不容,用法官、檢察官與警察的態度在嚴厲審視人的慾望,以至於讓真實的人性在肅殺的氛圍裡活不出來;其二,為了對抗傳統道德對慾望與人性的高壓,當代各種解放運動不顧一切地拆毀一切阻擋慾望的體制,卻也逐漸淡忘了我們跟靈性的微弱聯繫。
      換句話說,中世紀的神學要凡人當神,宋明理學要凡人當聖人,而當代社會卻把人看成是猿猴,最後人都活不成人。
      假如我們改成用藝術創作的心情去面對靈性與慾望,求好而不苛責,應該更能活出人性最好的可能。
      自處之道像雕塑一塊玉石,先了解石材的特性和限制,繼而設法突顯出它潛在的精神性與藝術價值,除去它淺層的瑕疵,但是巧妙地將它內部無法消除的瑕疵結合為作品的一部分。
      假如你硬要「除惡務盡」地消除一切的內在瑕疵,只會把讓它變得千瘡百孔而醜陋不堪;如果硬是要把傳說中最理想的形象移植到它上頭,最後一定是費盡功夫去毀了它,而又成全不了自己一廂情願的妄想。

結語
      處理慾望和理想必須像廚藝,先了解食材原本的特性,充分凸顯它原有的鮮美,同時巧妙地調和或抑制它的苦澀。
      一位神父跟我說,對待人的慾望要像拿雞蛋,握得太鬆會墜毀,捏得太緊會破碎。他是從太極拳裡悟到這道理,而我則是在聆聽音樂時得到這樣的靈感。

**這原是《欲望的美學》第一章,後來捨棄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