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某些慣習似乎跟這個時代格格不入,卻又似乎改不過來。譬如,老想「一勞永逸」:找到一種咖啡,一輩子就喝它;或者找到一個咖啡豆專賣店,一輩子就只跟它買。
但是,都廿一世紀了,還有那種「一輩子的朋友」、「一輩子的愛人」或者「一輩子只有一個東家、一種職業」那樣的事嗎?
一輩子的朋友
很多人一輩子最要好的朋友是高中時認識的,我也是,還曾認真以為這是一個一輩子都可以彼此推心置腹、赴湯蹈火的朋友。他的長子出生後不久,需要開刀,而他人在國外,我竟不假思索地替他簽了手術同意書,恐怕連他太太都嚇一跳。
大學畢業後他進商界,我輾轉進入學術圈,但是他從來都不多談商界的事,我也幾乎從來不談工程、科技與學術圈內的事。我們的交情始於兩人的生命困惑,也以交換彼此關於人生與生命的困惑、心得作為交談的內容。因此,商業對他而言不足道栽,而學術頂多只能算是我的興趣,而不是我最核心的關懷。所以,人在異業,不影響我們的交情。
然而大學畢業後我深深陷入自己的生命困惑裡,用盡下班後的一切心力想從哲學裡找到出困的路徑,然而這個過程卻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而很難為外人道。剛開始的時候我還會偶而試著講述自己的部分心得,後來卻越來越感到哲學與生命的困惑距離日常語言太遙遠,因而越來越沒有談它們的興致。
而他呢,原本就不是擅長言詞的人,要表達一個高中生的內心感受還勉強可以,要表達一個成年人的生命困惑卻總是含糊不清,以至於後來的談話更像是在說謎語,而不是在表白。
十年之後,我終於充滿挫折地放棄這一段我曾經非常珍惜的友誼,坦白跟他講:「我沒有能力跨越這十年的隔閡。」
此後,我再也不曾有這麼深交的朋友,甚至常常不自覺地會說「我沒有朋友」。有時候仔細想想,我的意思應該是「我沒有無話不說的朋友」,或者更乾脆地說「我沒有知己」。
撫今追昔,有時候我不免會懷疑:當一個人認認真真地追索過生命的底蘊之後,他必然會是孤獨的——因為他走得太遠(距離群眾太遠),以至於不可能再用日常語言(群眾的語言)去講述自己的內心世界。
果其然,那麼或許只有在我們年輕、稚嫩的時候,才有機會用含糊壟統的日常語言去交流自己也搞不清楚的生命困惑,也因而勉強還有機會通過語言感受到另一個生命的悸動。
如果這的確屬實,那麼,一輩子有過一個真心的朋友就是極端難得的事——不管那份情誼可以維持多久。因為,在一個人的一輩子裡,只有一段很短的時間內有機會通過語言去感受另一個生命的悸動,而那一段時間裡你卻不一定會遇上一個打動你生命的人。
緣淺、緣深、無緣
我喜歡當老師,在課堂上分享我自己很不容易才獲得的心得。
總覺得台灣的理組學生花太多時間背題型、背解題技巧,以至於很少有機會去認識理工較宏觀、高階的系統性思考。因此,我教靜力學時常在開學的第一堂課裡宣告:我將只用一個公式就講完一整個學期的課程內容。我希望藉此讓他們認識到:一本五、六百頁的課本,其實就只是用不同的角度在闡述一個公式;只要徹底懂了這個公式及其背後的觀念,就可以自己推導出整本課本的內容。
我常跟學生說:靜力學最適合用來展現古典物理的一個重大特徵和核心精神:「以一御萬,以簡馭繁」。
劍橋回來以後,我最喜歡教的是古典控制理論,我用它講解物理、數學與工程之間的關係。尤其這是大三的課,較優秀的學生有機會利用這門課融會貫通數學、物理與工程之間的關係,作為他們進一步回顧與掌握既往所有課程的核心精神與宏觀理念。
至於通識課,更是我所摯愛。台灣學生鮮少有機會因為課堂上的啟發而開始思索自己人生中的重要課題:愛情、親情、婚姻、人生意義、生命困惑等。我每學期開兩門通識課,引導學生去念托爾斯泰、卡謬和昆德拉的小說,藉此引導他們去思索一些跟人生有關的重大問題。
有些學生懷疑:我教通識課時比教工程方面的課程更用心。其實不然。不管是哪一門課,我都試圖把自己花了許多年心血才融會貫通的心得告訴他們,而且力求既深入,又潛出,希望他們可以在課堂上一窺堂奧,之後再自己去深化。
「得天下英才而教之,一樂也。」其樂不在於自居為「英才之師」而以此滿足虛榮心,而是因為有機會講解自己最寶貴、最「難以為外人道」的心得,還可以期待有人能至少聽懂其中一、二。所以,我當然是在每一堂課都傾囊相授,毫不保留。
可惜的是,很多學生跟我說:我的課只有極少數學生能從頭到尾都聽得懂。不過,教育不同於量產標準化的工業製品。一個學生能得多少,我只能隨緣,而無法強求。
將近三十年的教學生涯裡,我確知自己給過許多學生一輩子難以忘懷的啟發。一個經濟系的學生跟她的導師說:清華念了四年,沒想到大四修的最後一堂課改變了她的一生。
受過我啟發的學生中,有多少人會在畢業後還記得我?能記得多久?我不知道。有些學生剛畢業時還跟我保持著殷勤的聯絡,有些學生每年教師節都給我寄卡片,有些學生或許還會偶而想起我(只是從不曾跟我聯絡)。
我曾問過一位年輕的老師,為何要當老師。他說,他父親是國小校長,即便退休多年,過年時也總是會有頭髮泛白的學生來拜年,讓他覺得這樣的人生很值得。我聽了也很羨慕。
年輕時,我總以為:只要你曾在一個學生的心裡留下過夠深刻的刻痕,他們就會一輩子記得你。這些年來,每年至少會來看我一次的學生越來越少。有時候我會懷疑:這年頭,還有多少人會把一份情給記在心頭一輩子的?有時候我又會想:或許那些不曾再來的學生中,也些人還是會偶而想起我?
我想起自己曾經私淑過的(唯一的)老師。我也曾經以為這份師生情誼必將是一輩子的,沒料到後來也因為一些誤會和關鍵性的理念差異而使得我不再去探訪他。不過,我跟他學習的那一段記憶,這輩子絕對是忘不掉的了。我也曾認定:如果沒有那一段跟他學習的十年歲月,我將不會是今天的我。
至於會變成怎樣的我?那就很難說。也許我對生命的執著注定會讓我迂迴曲折地找到另外一種安頓自己心靈的方法,也許那個「不一樣的我」只不過是「異曲同工」的另一個我?
從年輕以來,我一直在努力探索與成長,一直在持續地遠離既往的我。這個變化的過程讓我告別了曾以為會是一輩子的朋友,也逐漸疏遠了一度以為會是一輩子的老師。或許我跟學生的關係也是這樣?我只不過是他們生命中的一個偶遇,他們注定要離開我,只剩下一個或淺或深的記憶?
愛情與婚姻
一個人愛另外一個人可以愛多久?就算是「愛」一輩子,那個「愛」的具體方式會不會改變?很多學者嘗試著用實證研究去回答這些問題,絕大部分學者相信:一輩子名實兼具的夫妻(少數幸運的案例)幾乎都是始於熱戀的激情,十年後就激情淡去,只剩伴侶之情;至於絕大多數白首偕老的一般夫妻,通常婚後十年就已經情淡如水,甚至只是莫可奈何地勉強住在一起。
一個年輕人問過我:試婚是否有必要?我斬釘截鐵地回答:沒必要。婚姻的維繫靠的不是「相處得來」,而是靠著一份對彼此的珍惜和維繫婚姻的決心。
聽起來好像很悲觀?一點也不!除非無緣,否則十年相伴,共育子女,彼此已經在對方的生命裡留下不可能抹滅的足跡。如果這樣的相處還不足以讓人珍惜這一份情緣,我不相信熱戀時的激情可以比它維持得更久,以它更有機會維繫長久的婚姻。
至於試婚之所以沒有必要,因為:不管你們相知有多深,新婚時有多契合,二十年後他(她)已經不再是新婚時的他(面貌、身材、待人的方式、內心世界的具體內容,乃至於價值順序),而你(妳)也不再是新婚時的你(妳)。
如此說來,婚姻豈不是一樁冒險?確實是!事實上,任何決定只要是攸關廿年後的你,都必然是一樁冒險。
民法規定,租屋契約的租賃時間超過十年者無效,因為人無法預知十年後的世事與自己的需要。婚姻也一樣。但是妳不可以在結婚證書上寫「某甲與某乙兩廂情願結為夫妻,以十年為期,期滿得續約或自動解約」,理由是「違背善良風俗」。
都已經廿一世紀了,還要兩人許諾「一輩子」的事,這算是「善良風俗」,還是「強人所難」,還是自以為有超乎常人的「遠見」(看見十年後的世事與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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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記一:下一本書
我現在還在寫的書已近尾聲,應該會在六、七月間完稿,或許會在年底或明年初出版。
接下來原本想寫一本關於各種感情(愛情、友情、親情,etc)與抉擇的書,卻又猶豫不決。
附記二:關於川普與美國的「分權與制衡」
好幾個州聯合告川普的關稅命令違憲,同時玩具產業也聯合告川普的關稅命令違憲,哈佛也已提告川普的凍結聯邦撥款違法。美國的「分權與制衡」機制已經逐漸從「桌面下的動作頻仍」開始端上桌面。
此外,美國國會要在2026年改選。如果川普繼續過去百日以來的囂張,現任共和黨國會議員將必須為了保住自己的政治前途而日益積極地抵制(節制)他,或者2026年改選後民主黨將會大勝而積極展開國會的制衡力量。
好戲逐漸上演,從桌面下的「鴨子划水」變成桌面上的熱鬧戲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