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5月15日 星期三

閱讀小說的一種方法

      讀小說的目的因人而異,不同目的所需要的閱讀方法也不盡相同。這篇文章要談的是如何從閱讀小說的過程增進個人對人性的了解,以便進而將這些了解轉換為跟自己、跟家人相處的能力。
      許多企業家都喜歡談「人性」,也往往有他們獨特的「人性論」。但是大部分情況下他們談的「人性」在我的字典裡被歸類為「權謀」或「勾心鬥角」──那些最卑劣、齷齪的人性,那些不該用來對付自己也不該用來對付家人的齷齪手段。很可惜,很多企業家對人性的理解僅僅限於這個陰暗而齷齪的角落,而看不見其他更值得認識的人性內涵,因此他們也用這些手段對付自己的家人和朋友,以致於活得人不如狗。日劇《華麗一族》道盡這種人生的悲涼。
      「人性本善」或「人性本惡」的主張都過分以偏概全,人性中有善的可能性也有惡的可能性,不同的環境撩撥著人性不同的可能性,誘發出各種瞬息萬變的意念與行為。在大陸迫害知識份子最嚴厲的四清運動和文化大革命期間,許多人為了自保或保護家人而軟弱地背叛親戚、朋友,向地痞流氓等惡勢力低頭,表面上看起來毫無原則與立場可言;但是局勢改變之後,他們之中有些人還是為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感到愧疚。
      商場是唯利是圖而人情澆薄的場合,充滿了爾虞我詐,但是正常的人不會用這種手段去對付自己的家人。公司與辦公室裡混雜著人與人的感情和利益較量,當公司文化與制度惡劣時,很容易誘人表現出爭權奪利的卑劣作為;當公司文化與制度較優質時,人們也較容易患難與共並珍惜夥伴情誼。
      人性最可貴的面向,應該是表現在我們對待自己和家人的時候,尤其表現在視人如親與人溺己溺的精神裡。但是,即便在這樣的場合裡,我們仍舊不是聖人,而只不過是有軟弱時刻的凡人。最值得認識的人性是在這種場合裡人的憧憬、期待、嚮往、渴望、欲求、怠惰、軟弱、忌妒、怨恨、煩惱、委屈、屈辱、沮喪、悲傷與絕望,以及人在理想與現實之間的種種衝突、堅持、妥協與調整──不懂得這些複雜而瞬息萬變的人性,我們就不懂得跟自己相處之道,也不懂得跟家人相處之道,因而沒辦法把對自己的期許變成提昇自己的力量,也沒有能力把對家人的關懷變成提升家人的力量。我們甚至有可能對自己要求過於嚴厲而罹患精神官能症,或者對家人過度嚴厲而變成家裡的暴君。
      蘇格拉底勸人要努力「認識自己」,這絕非容易的事──每一個人的內心都潛藏著人性各種可能的事實,因此「認識自己」猶如嘗試去認識人性的各種可能,甚至於所有的可能性;反來說,想要認識人性的各種可能,最務實的起點就是認識自己內心裡有關人性的各種事實與可能性。
      而小說則是引領我們去看見人性各種事實的最佳門徑之一。

人性的寫實與展演
      人有憧憬、渴望、一念之仁、一時鬼迷心竅卻又難以自抑的慾望、心存僥倖而事後反悔的作為、想逞一時之快的衝動,我們如果無法跟這些事實和平共處,心裡就不可能平靜。
      就算你可以從理論上證明聖人不但不會在行為上犯罪,甚至連違背倫理的念頭都不可能有,那對於真實地活著而脫離不開複雜人性的個人而言幫助是非常小的。
      我們真正需要知道的是:如何面對自己犯錯的時候,以及別人(尤其是親人)犯錯的時候;哪些是人可以輕易地做到的?哪些是只能期待而很少人有機會做到的──我們需要知道的真實人性的可能與不可能,而不是一廂情願的想望,或者脫離人性的理論辯證,乃至於冷血而無情的道德苛責。
      或者,假如每個人追求理想與道德實踐的能力不同,那麼我們需要知道的是人實際可以做到的最高極致,以及一步步邁向這個極致的心路歷程與關鍵的要領。
      我常建議學生從讀小說開始培養自己對人性的了解,而學生經常困惑地問我:「為什麼不從身邊的人去了解人性,而要捨近求遠地讀虛構的小說?」
      小說的情結是虛構的,但小說中對於人性的描寫往往不是虛構的,甚至可以是在呈現我們日常生活中很難觀察到也很難自我覺察的部份,所以尼采才會讚譽杜斯妥也夫斯基是:「在人性與心理分析上有以教我的唯一作家。」
      著名的小說有很多種,文學界稱譽的小說也有很多種,但並非所有小說都企圖引導讀者去認識人性的各種可能事實。譬如福樓拜(Gustave Flaubert,1821-1880),他關心的是修辭的精準、巧妙與文風的簡潔、俐落,而不是人性事實的探索。這一類型的小說或許有機會引導涉世未深的年輕人去了解人性中較淺顯而易於理解的部份,但無助於讀者去探索更深刻、隱微而值得認識的人性事實。
      很多文學家從不曾追問人生的價值與意義,也不曾認真去實踐自己所相信的人生價值或意義,因此他們只想成為具有文學寫作才華的人,而不曾進一步去追問:「怎樣活,才是最有意義、最值得的人生」。這樣的文學家一輩子不會發現自己的軟弱,不需要跟自己卑劣、齷齪的慾念抗爭,不需要懷疑自己的人生信念是否有被實踐的可能性,也不需要分辨真誠的愛與欲望,因此他們看不到人性更高貴、深刻而細緻的部份,看不見人的懷疑與軟弱,看不見走出卑劣、齷齪、懷疑與軟弱的道路──他們對人性的理解其實跟常人無異,因此我們也無法從他們的作品進一步了解到值得認識的人性奧秘。
      但是,在托爾斯泰、杜思妥也夫斯基、卡謬、拉格威斯特、卡山扎契斯(Nikos Kazantzakis, 1883-1957)和昆德拉(Milan Kundera,1929-)等人的小說裡,我們看到的他們對人生意義的省思,對人性高貴面的憧憬、渴望與懷疑,夫妻間的關愛、欲求、折磨、犧牲與悔恨等複雜而隱微的事實,以及小說主角和文學家本人為了活出有意義、有價值的人生而跟自己的軟弱、懷疑抗爭,並且在外在際遇的百般折磨下時而妥協與後悔,時而滿懷熱情地堅持與犧牲,讓用心的讀者因而看見人性波瀾壯闊的各種可能性,也藉此看見人性中可貴的面向,以及堅持理想與人生信念的關鍵要領。這是一群獨特的作家,他們出色的文學才華不是用來描寫平凡無聊的人生瑣事,也不是用來描寫魔幻玄奇而脫離人性事實的誕妄想像,而是通過深刻、細膩的剖析來引導我們看見人性的極限:讓我們看見人性中高貴的可能性與軟弱的可能性,以及從軟弱走向高貴的可能性。
    匈牙利著名的思想家和文藝批評家盧卡奇(Lukács György,1885–1971)稱呼托爾斯泰的小說是「寫實主義」,我則被這些作家歸類為「人性的寫實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