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月1日 星期六

愛,自我與孤獨(0):序言

      過去一年多的時間裡,我持續地想為四十歲左右的文青們寫一本書,談人生的三件大事:婚姻(或不婚)、自我(在職場與家庭的夾縫中僅存的一點點自我)與孤獨(一個最貼近自我底層而難耐寂寞的心靈空間)。
      基於很多原因,它一再被我改寫;也是基於很多原因,我終於決定停筆。未來我會將已經完成的一部分稿件在這部落格刊出,依舊是延續「初一、十五」各一篇的節奏。
      這一篇算是序言,談談我的寫作動機,它肇始於一年多前的一場茶敘。

重逢
      約我見面的女子年近四十,跟十幾年前略顯清臞的學生模樣頗有些差異,我幾乎認不出來——還好她先主動跟我打招呼。
      雖然久未聯絡,我還清晰地記得她學生時代的模樣:在通識課裡專注、深思的神情,以及上課討論和期中、期末報告的突出表現。
      在教到她之前,我一向的成見是:女孩子很難讀懂卡謬、昆德拉、托爾斯泰和杜斯妥也夫斯基。沒想到她在前後兩門通識課(存在主義小說與人生、俄國小說與人生)的表現都遠勝過前後好幾屆的所有男女學生。更讓我驚訝的是,她從小彈鋼琴,而且喜歡巴哈的管風琴音樂。原以為她可能是懷著家學淵源,實際上只不過是一般中產階級家庭的獨生女,而且是在我的通識課裡第一次接觸到存在主義小說和俄國小說。
      要說奇葩,她該是我在清大教書期間所遇過的稀有奇葩之一了(單掌屈指可數)。所以,當我接到她約談的信時,忍不住充滿期待地想看看這樣的學生在十幾、二十年後會發展出什麼樣的精神模樣。

別後
      當年她是在男朋友的極力推薦(近乎威脅、強迫)下選修我的第一堂通識課(俄國小說與人生)。在外文系念了兩年半,她從來都不知道有一種小說可以讓人看見人性如此深刻的底層,或者讓人看見精神世界中如此遼闊、高曠的空間,並且如此喚醒人對生命的熱情。
      她迫不急待地選修了第二門課(存在主義小說與人生),尤其是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讓她對靈慾的對立,乃至於各種傳統價值判斷的基礎(善惡、好壞等以「二元對立」為基礎表現形式的價值觀)產生強烈的警惕,對於自己內心的各種衝突與矛盾有了更深刻的體認。
      沒想到第二堂課還沒結束,男朋友變心了,在國外有新的戀情。她沒太放在心上,只說:「他引導我認識老師的課,光憑這一點就讓我很感謝他。」
      大學畢業前,她猶豫著,不知道要念外文所還是轉念哲學所。她希望可以深化自己對生命的思索與認識,而好的小說是她唯一較熟識的門徑。然而外文所較出色的老師在賣弄「後現代」,一大堆抽象、玄奧的術語,她聽不出其中有任何「生命的消息」,只看到一張張「恃才傲物」的嘴臉。哲學所的分析哲學她覺得很無趣,花三年鑽研康德或胡賽爾的典籍又不像是可以回應她內心對生命的困惑。
      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建議,有能力從文學與哲學典籍裡讀出「生命的消息」的人本來就極其稀有,問題不是「念哪一個所」,而是「哪裡有好老師」以及「所裡的課會不會很無聊」。偏偏,好老師稀有,無聊的課到處都是。想要「讀出生命的消息」,主要的還是靠自己。
      後來她去台北念了哲學所,偶而回清大找我。哲學所有幾個老師學養紮實,讓她學到很多「專業」的觀點,可惜沒一個能引導她「讀出生命的消息」。碩三的時候忙著寫論文,很少回來找我。後來曾在高鐵上巧遇,跟先生帶著兩個小孩,很幸福的樣子。
      這次想起要找我,是因為讀了《慾望的美學:心靈世界的陷阱與門徑》,想起很多往事。情緒激動很久,安撫不下來,決定要排除萬難回來跟我敘舊。

婚後
      《慾望的美學》相當程度是當年通識課的深化,整本書的核心議題都是她學生時代所熟悉且極為關切的,甚至她當年念碩士的首要目的就是想進一步釐清那些問題;沒想到孩子出生後這些問題竟然都逐漸地淡去,直到翻閱《慾望的美學》,才以仿佛相識的面貌來跟她重聚。
      此外,《慾望的美學》提到很多書,她都讀過:華茲華斯的詩在外文系是必讀,雖然當時印象不夠深刻;康德和尼采都曾在碩士班時選修過,指導教授還曾花一整個學期帶她們讀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維根斯坦她沒讀過,但是碩士班時不時聽到老師、同學把這名字掛在嘴上,也不算陌生;至於書中提到的小說,更是學生時代都跟我讀過的。然而婚後十來年,她竟然很少想起這些名字。
      她不禁自問:這十來年的歲月裡,她的生命有何累積?流逝到何處?一片模糊,什麼都說不清楚。
      她碩士班一畢業就結婚,先生在熱門的科技公司上班。因為沒有經濟壓力,所以畢業後她就去一家小型的出版社工作,以便繼續接觸書籍。然而從懷孕開始就經常害喜,使她不得不從專職改為接案。
      等到孩子出生,卻罹患產後憂鬱症,而且孩子又不好帶,很需要有人幫忙;然而先生卻終日早出晚歸,她跟一個經常哭哭啼啼的孩子獨守著許多人艷羨的小豪宅,不時想起學生時代聽過的「園區寡婦」一詞。第二個孩子出生後,她更加無力單獨照顧兩個孩子,又不放心把孩子送出去托育,窘態畢露。還好先生體貼,辭掉大公司的工作,換了一份上下班時間較正常的工作,以便晚上協助她照顧孩子,讓她至少有得休息。
      好不容易兩個孩子都上了托兒所,她才獲得喘息空間,逐漸把身體給重新養好,開始偶而接出版社的案子。等到兩個孩子都上學,以前的出版社倒了,她靠著以前認識的同業斷斷續續地接案子,卻發現出版社新出的書越來越遷就市場的流行:翻譯的經典名著越來越少,值得讀的書越來越少,不但小說都變成「輕小說」,連散文都「輕薄」化。
      讀者的閱讀能力似乎每下愈況,暢銷書經常是嘩眾取寵,淺薄得讓她厭惡,也越來越懷疑自己花在出版業的時間值不值得。她曾想不要再接案當編輯,自己挑一些優質的外文書來翻譯,不計較報酬多寡;可是在先生離開高科公司而兩個孩子的教育費用日增的情況下,她這一份補貼性的收入卻顯得「不能沒有」。這兩年來就在這種進退兩難的處境下煎熬著,有時候會想,如果當年選擇不婚,會不會更有機會成全自我?
      這些年來,我終於知道:對於那些年輕時有才情與想望的女文青們而言,一旦步入婚姻,類似於她的處境是相當普遍的。她們該如何數算自己在婚姻中的得與失?該如何面對當下的處境?該如何期待未來?
      細細想來,這些問題背後需要一套「人生哲學」,不是傳統哲學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孤高,而是沾滿塵土的一種仰望(立足於俗世,卻不盡然忘懷年輕時嚮往過的精神世界)。

不惑之年的困頓與困惑
      我想起不久前一個單身女性問我的問題:「結了婚的人會不會比較不寂寞?」她以接近榜首的成績進了第一志願的熱門科系,畢業後既沒有選擇出國,也沒有選擇進高薪的金融機構,而是很篤定地進了非營利組織。
      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剛畢業不久,充滿熱情又認真、好學,我也樂於有這樣的一位「私淑弟子」。她有一雙很美麗的眼睛,卻被一付不當的鏡框遮掩住,似乎她從不在乎自己有一張挺好看的臉龐。我也從沒想過她有沒有男朋友,似乎她所關心的社會議題已經盤佔了她全部的心思,而家人給她的情感支持又似乎滿溢到不需要有個男伴當累贅。所以,當她問起我這問題時,我先是一愣(沒想到她會問起這個問題),繼而沉吟甚久。
      「結了婚的人會不會比較不寂寞?」這實在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清楚的,甚至也不是我們在網路上一、兩個小時的視訊可以說清楚的。
      很多女性為了擺脫孤獨而選擇了婚姻,甚至是信心滿滿地跟相戀多年的伴侶結婚,卻不知不覺地失去愛情,甚至又不知不覺地失去自我,只剩下擺脫不掉的孤獨。然而選擇獨身的女性,也不見得就真能保全住自我;甚至還有人為了跟男同事爭一席之地而逐漸變得不擇手段起來,甚至比男性更加敢於(勇於)出賣自我。
      其實,婚姻很容易耗損女性的理想與自我,男性也不見得就容易在現實世界裡保全理想與自我。一個在海外任教的年輕學者寫信給我:「老師,我覺得你們那個世代比我們幸福。你們只要努力就有希望,我們則是再怎麼努力都看不到未來。」我猶豫很久沒有回答,因為他說的好像是事實,可是又總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勁:兩代的際遇千差萬別,真有可能說清楚哪一個世代比較幸運嗎?
     我想起 Stephanie Coontz 在 Marriage, a History: How Love Conquered Marriage 一書中說的:每當一個世代跟你敘說「曾經有過一個更美好的黃金年代」時,往往那樣的時代實際上並不存在,或者不那麼耀眼而美好——人們只不過是用「曾經有過一個更美好的黃金年代」來表達他對當代的失望而已。
      年歲漸長,對現實與理想了解得越周全、深入而細緻,對人的可能性了解得愈多,越是發現絕大多數的文青都會隨著年齡漸增而越是感受到現實的重負,而年輕時的理想則越來越顯得艱難,甚至似乎不可能。
      雖然社會上的習俗依舊讓男性可以承擔較少的家務,表面上有較大的自我發展空間;實則他們也感受到較大的財務壓力,而職場也對他們有較大的期許(無形的要求)。他們又該如何面對家庭與自我、理想與現實?細思良久,其實這也需要一套介於精神世界與日常生活間的「人生哲學」——一種深思後的面對。

文青的人生觀
      從我任教以來,將近三十年的時間裡,我吸引過許多有靈感且懷抱著熱情的年輕人;退休以後的這十年裡,我繼續通過社運、非營利組織和部落格認識好多有靈感且懷抱著熱情的年輕人。
      很遺憾的是,我經常看著他們的青春抱負被歲月磨耗,到了四十歲以後只剩奄奄一息的自我與寂寞。
      很多女性過了三十以後選擇了婚姻,從此以後以家庭和孩子的需要為中心,很少有時間問自己想要的是什麼。有個年輕媽媽跟我說:偶而一個人在外吃午飯,看著 Menu 認真想一想自己這一餐要吃什麼,卻發現自己已經好久不曾問過:「妳自己想要什麼?」
      還有一個以非常高分進入台大第一志願的年輕朋友,畢業後出國念了碩士,接觸到左翼的思想,毫不猶豫地返國投身社運。年逾四十後來信跟我說:在社運圈十幾年,昔日戰友紛紛背棄自己堅持過的理念,投入執政黨而淪為政治人物利用的工具;始終堅守社運圈的人則資源日益稀薄,難以為繼,使他覺得堅持理想越來越困難,反而隨時有可能會被現實吞沒。
      現實真的遲早會耗損掉一個人所有的熱情與理想嗎?當細菌遭遇到難以存活的惡劣環境時,會變成孢子,使它得以忍受極端的乾燥、低溫(高溫),直到外部環境改善時才發芽而重新生長。
      人的熱情與理想也有可能如此嗎?曾經有過熱情與理想的文青,如何面對四十歲左右的艱難處境,如何回答「這樣子值得嗎」?
      想要寫《愛,自我與孤獨》這本書,是想要設身處地的跟四十歲左右的文青談談他們的困境(窘境)。雖然最後未能成書,不過已經完成的幾章(圍繞著「婚姻」這個主題)應該還是值得分享。
      至於未竟之言,只好請讀者從我過去的著作(尤其是《生命是長期而持續的累積:彭明輝談困境與抉擇》第二版,和《慾望的美學:心靈世界的陷阱與門徑》)中去揣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