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15日 星期五

五種告別式:誰在跟誰說再見?(答客問)

      我怕跟臨終的人告別,因為不知道該說什麼。撒手歸西可以是喜,可以是悲,因人而異;我卻通常無法研判臨終者的內心,所以即便是熟識或舊友,我通常是不去探訪臨終的病人。
      第一次打破這慣例時,臨終者已經睜不開眼,也開不了口;我默默地握著他的手,不知道該怎麼辦,尷尬得至今記憶猶新。後來兩次,都被託付遺願,卻都沒能履踐,至今始終梗阻在心頭,過不去。
      至於歿世之後的告別式,我倒是參加過幾場,自己為爸媽各籌辦了一場,也認真思索過自己的告別式。

五種告別式:誰在跟誰說再見?
      我不願意說廢話,不願意說應酬話,因此基本上沒有社交,除了讀書會的夥伴之外鮮少朋友——但是孤獨而不寂寞。
      我參加過的葬禮屈指可數(兩手十指),卻都從頭至尾認真思索著:「我到底在這裡幹什麼?他們到底在這裡幹什麼?」
      第一次印象深刻的告別式,往生者是一位學界大老,又是名人的女婿。現場冠蓋雲集,人滿為患,絕對堪稱「備極哀榮」。但是我身周的人沒有一個帶絲毫誠意:聊天、應酬、笑容可掬、從頭到尾毫不遮掩地抱怨,.......,You name it。我為往生者抱屈——雖然我跟他毫無交情,沒講過幾句話,至少還抱著對往生者的一點敬意。唯獨公祭時學生時代的合唱團團員來祭弔,祭文真誠感人,淚眼、神情與音調如泣如訴而絲毫不造作。
      回家後我心裡想:我的告別式裡不要有任何不真心的人,我不願意自己的告別式成了拉幫結派、消遣無聊的去處!!!
      第二次參加的告別式,是由一位建築師規劃的。首度看到設計得很雅緻的「往生者生平簡介」(紙本,附照片),和回顧生平照片的投影回顧。儀式簡單莊重,人不算多,在場的人看著照片或讀簡介,鮮少有人交頭接耳,也沒覺察有誰在身周惹我不快。跟前述那個場面相較,這一次讓我覺得真心、誠懇一點。
      不管告別式是誰在跟誰說再見,如果到場的人不真誠,對往生者、遺屬遺眷,以及在場的出席者都是一種羞辱和傷害
      另一次印象較深刻的,是一位跟文化圈有往來的地方大老。因為長年熱心公益,身邊有一群不俗的年輕人,為他辦了一場充滿文藝氣息的告別式。現場照樣人山人海,照樣有寒暄問好;然而畢竟真心誠意的人較多,沒讓我對身邊的人感到反胃。
      回家後油然升起一個心願:希望我生前多為這塊土地盡心,告別式上會有人以各種不同的母語致詞,真心說幾句跟我交往時印象最深的記憶;這樣,我若死後有知,將會備感安慰。
      印象較深的第三個告別式,是一位退休已久的長者,靈堂很小,到場的人稀稀落落的,外面又偏偏淒風苦雨,我禁不住為往生者抱屈:一個人過世了,竟然鮮少有人聞問,似乎這世界不怎麼在乎?我也為遺屬遺眷擔心:這樣的場面,會不會太辛酸了點?這是我第一次強烈地感受到:告別式可以是對遺屬遺眷是有意義的,尤其是對那些哀痛逾恆的家屬,有機會是一種療傷、撫慰
      第四個深刻的記憶是我父親的告別式,當時母親還在。因為父親是久病不癒,全家人都早有心理準備,所以媽媽的情緒沒有特別激動。我很用心地寫了一篇文章回憶父親的一生,整理了他較具代表性的照片,希望能到場的人了解這是一個怎樣的人;這個過程等於是在審視爸爸這個人對他自己和身週的人有何意義,因而成為我自己跟父親告別的重大部分媽跟爸爸一生情感甚篤,這個告別式顯然對她意義最重大,我盡可能揣摩她的心意,盡量規劃得莊嚴、隆重(媽喜歡熱鬧,喜歡別人的肯定),最後逐一徵詢她的修改意見。
      在整理爸爸的生平和遺照時,細細回憶他為這家庭的付出和關愛,我忍不住一再淚流滿面。告別式上原本情緒已經平靜,播放我自己準備的生前影像回顧時,卻毫無前兆地突然失聲痛哭,不能自己。
      媽媽過世時,我也是花了很多天去寫一份她的生平簡介,整理她生前的照片,藉此回顧她的一生,以及我們母子的互動。整理過程也是一再濕透眼鏡,看不清電腦螢幕。然而在告別式上我卻始終心情平靜,不曾落淚。其實我從小跟媽媽的互動頻繁,無話不說;而爸爸總是過於嚴肅、木訥,沒什麼話說;因此我對爸爸的感情更多的是來自揣摩和理解,而不是來自直接的言談、接觸。所以,兩次告別式的不同反應我也無法理解。
      就像卡謬在《異鄉人》裡企圖告訴讀者的:悲傷、懷念與親情沒有一定的公式。
      總體而言,莊嚴而真誠的告別式有機會達到「告慰亡靈,撫慰遺屬」的功能。但是我不喜歡台式的傳統葬禮,因為充滿太多的迷信,太多的造作與虛偽,太多的表演性。
      一個葬禮花費數十萬到上百萬,有時候僅僅只是為了炫耀家世、財富、權位;一個墓穴上百萬,連一個略大於手掌的牌位(安置骨灰罐)都要數十萬,我如果被安葬在那樣的地方,死後有知一定渾身不自在。假如一定要為先人花錢以示孝道,我覺得在他們能認同的慈善事業上捐款,或者在他們母校設立獎學金,應該是更有意義。
      我岳父篤信佛教,過世後家人在禪寺裡供奉他靈位,逢七辦一次法會(共七次,每次三小時),只有家人(子女、孫、媳、婿)各就自己的方便出席,跟著誦經。我不是佛教徒,不曾持齋,不信神通,但是年輕時讀過佛經,就趁著法會誦經時仔仔細細地揣摩了念過的經文,回家時順便延伸閱讀,查了原始佛教、漢傳佛教和藏傳佛教的差異,頗有溫故知新、釐清思慮的功效。其他人也在這個過程中逐漸平息了悲傷,償了心願。
      我覺得真正的告別都是在內心,在日常,而不在一場用金錢計算的儀式裡。

親子間的告別
      當代的人均壽命長,最後那一段路卻往往久病纏身,很不好走。而且自知不久於人世的人往往會自問:「我這樣的一輩子,值得嗎?」如何讓他們可以安心放下,又可以肯定自己這一生的價值,絕對遠比葬禮的奢華更重要,更有意義(參見托爾斯泰的《伊凡.伊列區之死》,以及 Norbert Elias 的《臨終者的孤寂》)。
      可惜的是,很多人沒有能力好好地陪爸媽走過這一段路,只好花費大把金錢在葬禮和墓穴,似乎是藉此安頓自己的心。
      我爸爸的最後一場大病來得很突然,剛開始全家都以為只是小感冒。在新竹醫院治療無效又查不出根本原因,我們覺得不對勁而迅速轉診到台大心臟科;接著心臟科醫師請胸腔科會診,不久就確定是肺癌。
      爸媽都毫無準備而非常心慌,想知道病情的可能發展,卻又不敢問(也怕知道實情)。另一方面,台大的醫師很忙,往往開口說個三、五句話就請你出診間,而且出口都是醫學院以外的人聽無懂的術語。爸媽想知道,而醫師又不可能解釋得清楚,我只好硬是把醫師的隻言片語背下來,回家立即上網去查索醫學界的相關訊息。等胸腔科確定是「肺腺癌」之後,我立即日夜不停地查索、讀完中文網路上所有醫學界公布的文件,了解病程的可能發展,各種療程的可能發展與優劣點,以便在每一次回診時有能力聽懂醫師簡短的說明,甚至當場用醫學界的術語請醫師補充必要的說明。
      醫師很快地發現我們事前的準備很用心,要跟我們溝通也很容易,考慮要不要換藥時我們也能當下立即回復且不會變更;後來乾脆讓我跟他的博士生分別站在背後的左右側,同時分析斷層掃描給我們兩人聽。我也在取得醫師的信任之後,請他不要直接跟我爸媽說明病情,而由我伺機轉告與說明。他也樂得如此。
      爸爸生病期間我每天中午回家跟爸媽吃午飯,聊天。他們會時而問起病情,時而告訴我身體的感覺,我就利用這些資訊和網路上找得到的醫學界資訊對照,猜測病情發展與下次門診時醫師可能會如何診斷,同時準備好自己可能要提的問題,以及有必要時該如何跟醫師應對。
      此外,當爸媽問起病情與可能的療程時,我都會仔細揣摩他們的語氣和表情,據以決定要實情相告還是要鼓勵、打氣(當啦啦隊,不完整告知實情)。
      這個長達兩年半的陪伴過程對我和爸媽都很有意義:他們對我充分信任,也從我獲得想知道的所有資訊,不會心驚膽戰地不知道何時會「被醫師判死刑」(我在台大地下室餐飲部最常聽到的話題與措詞);對我而言,因為長期的盡心陪伴和對於病情、療程的充分掌握,我不會懷疑自己處理不當,或者事後覺得愧對爸爸的臨終(這讓我可以在爸爸過世之後沒有不安與悔恨)。
      此外,爸爸生平對自己欠缺自信,偶而會跟我談起類似於「不知道這樣的一輩子值不值得」的問題,我都會想辦法從他的生平脈絡協助他去回憶一些他所作過的、值得肯定的、有意義與價值的事。這樣的陪伴過程,讓他從開始時的不相信(「我又不抽煙,怎麼有可能會得肺癌?」),後來的「不服氣」(「我又不抽煙,怎麼那麼倒楣地得到肺癌!」),直到後來心平氣和地交代後事(如何照顧媽媽)。
      媽媽的最後一段路也很不好走,只是沒那麼戲劇化而已:她是自體免疫系統侵襲腸胃、淚腺、與皮膚(硬皮症),時時嘔吐與拉肚子。我一樣每天回老家陪她吃午飯,陪她看病,事前閱讀所有相關的醫療文件,門診時認真而有效率地跟醫師互動,事後仔細解釋給她聽,協助她度過不平或難過的情緒。爸爸走了以後,有一天她語氣平靜地跟我說:「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你們的陪伴,你爸爸走了以後我不覺得寂寞、難受。」
      爸過世後三年,媽也走了。如果不是用心陪她走過最後一段最辛苦的路,也許我內心會持續地有一段遺憾、罪咎或不安。
      有時候我會覺得,爸媽是我從事生命教育以來最重要的聽眾(輔導對象);另一方面,因為在爸爸的大病之前就已經很用心地思索過人生,也很用心地將心得轉化到生命教育的課程裡,因而讓我在陪伴爸媽的最後一段路時早已經有充分的準備。
      我自己從爸媽過世的前後感受到:親子間的告別,有時候遠比一場儀式更漫長(雖然那一場儀式也是很重要的一環)——從生前的最後一段路,一直到過世之後不知道多少年。
      爸爸過世已經將滿十一年,媽媽過世已經八年半;然而至今寫起有關他們的事,經常都還是會濕了眼框(就像現在)。我跟媽媽的互動尤其頻繁,只要在高速公路上看到苦苓、桐花以及台灣欒樹的花開,都會想起她。

我的告別式
      我很篤定自己這一輩子過得值得,也很努力地要把未來的餘生盡可能地活得值得。然而我心裡的「值得」是做有意義的事,而不待他人的褒貶。所以,我不需要備極哀榮的告別式,更害怕被葬在昂貴的墓穴裡,身邊盡是我打從心裡厭惡的權貴或裝腔作勢的人。
      我不知道人死後是否有知,反倒是十分篤信:「人死後是否有知」是超乎一切理性與實證科學所能斷言的。
      假如人死後有知,我會期待怎樣的告別式?我不知道。我實在想不出來我需要怎樣的告別式,頂多只希望家人清楚知道「我死而無憾」,如此而已。至於前面提到的「有人以各種不同的母語致詞」,現在覺得太張揚而沒必要。
      所以,如果說告別式可以是「告慰死者在天之靈,以及撫慰遺屬的傷痛」,那麼我的告別式重點應該放在「撫慰遺屬的傷痛」——我就算有在天之靈,也應該是「死而無憾」,無須告慰。
      如果要問我如何辦我的告別式,我現在只能說:「問問我身邊的其他人,別問我。」以及重申:「不需要浪費錢在沒意義的儀式上,不要把我的骨灰安置在讓我渾身不自在的昂貴地點。
      至於「生前告別式」,我至今沒想過要為自己辦「生前告別式」。假如有人要我出席他的「生前告別式」,我能想到的唯一選擇就是迴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