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在唱歌,想要為它「注入感情」,你怎麼知道自己注入的感情「對不對」?譬如,挪威作曲家葛利格(Edvard Grieg)著名的蘇爾維琪之歌(Solveig's Song),唱它的時候是該帶著惆悵,還是稍帶一點感傷?還是像一個癡情的少女企盼情郎那樣地略帶著回憶中的甜美?還是不喜不悲地穩定表達堅定不移的似海深情?
一個朋友曾不以為然地批評挪威籍女高音 Sissel Kyrkjebø 唱得太輕快、喜悅,他堅持:「她唱錯了!那是一首哀傷的歌,不是甜蜜、喜悅、輕快的歌。」當一個女高音的音準和節拍都對的時候,你可以說她「唱錯了」嗎(尤其當她是挪威人,而你是個根本不懂挪威語的台灣人時)?
讓我們先聽一聽 Sissel Kyrkjebø 唱的蘇爾維琪之歌,再來進一步談談這個問題。
一、蘇爾維琪之歌的背景與歌詞
蘇爾維琪之歌是首情歌,原本是挪威作家易卜生請葛利格為他的戲劇《皮爾金》(Peer Gynt)所創作的配樂(incidental music)。
劇中男主角皮爾金(Peer Gynt)原本是個好逸惡勞、只會幻想與吹牛、品性低劣且用情不專的男孩。村裡有個富家女 Ingrid 愛上他,但他不珍惜;直到 Ingrid 要結婚時,才去婚禮舞會上準備阻撓。在舞會上他遇見女主角蘇爾維琪(Solveig)並邀她跳舞,但她父親已警告她不可以理睬他。第一幕結束時皮爾金把新娘子(Ingrid)給拐跑了。
第二幕開始時皮爾金一夜春宵後準備離開 Ingrid,並且說他愛的是別人。村裡的人追上山來,要把拐走新娘的皮爾金治罪;皮爾金逃遁過程中經歷各種冒險,還向魔王的女兒求婚、歡好。後來他在森林裡築了茅屋,並央請人去把蘇爾維琪找來。
第三幕裡,蘇爾維琪拋棄一切來跟皮爾金相會,兩人在茅屋中度過一小段幸福的日子。然而魔王的女兒帶著她跟皮爾金的兒子出現,並揚言要毀掉皮爾金和蘇爾維琪的一切幸福。皮爾金決心展開他的贖罪之旅,並且要蘇爾維琪在茅屋中等他回來。
第四幕裡,皮爾金已有白髮,靠著可鄙的手段致富,依舊是個人品低劣而好吹牛的人,還妄想成為全世界的統治者。他繼續冒險,卻一再被搶劫,而每當顯狀環生時又奇蹟般地獲救。另一方面,已經邁入中年的蘇爾維琪仍舊對他深情如初,並且在茅屋前癡情地唱出著名的「蘇爾維琪之歌」。這個曲子可以拆解成四個部分:
(1)前奏(9小節,不含第九小節的最後一拍)
(2)第一段歌曲,歌詞是(挪威文、英譯、中譯):
(3)第二段歌曲(旋律同第一段),歌詞是:Kanske vil der gå både Vinter og Vår,Perhaps there will go both winter and spring,或許冬天和春天都將離去。og næste Sommer med, og det hele År; —And next summer also and the whole year,連同夏天和一整年都消逝。Men engang vil du komme, det ved jeg visst;But onetime you will come, I know this for sure,但是有一天你將會回來,我確信如此。Og jeg skal nok vente, for det lovte jeg sidstAnd I shall surely wait for I promised that last.而我一定會等待,因為我曾如此許諾。A ——————啊——————
Gud styrke dig, hvor du I Verden går,God strengthen you where you go in the world,願神賜予你力量,不管你漂泊到何方。Gud glæde dig, hvis du for hans Fodskammel står!God give you joy if you before his footstool stand,願神賜福予你,如果你正跪在祂寶座前。Her skal jeg vente till du kommer igjen;Here shall I wait until you come again,我在這裡等待,直到你回來。Og venter du hisst oppe, vi træffes, min Ven.And if you wait above, we'll meet there again, my friend!如果你在天上等我,我也將跟你會合,我的朋友。A ——————啊——————
(4)尾奏(9小節,不含第九小節的最後一拍)
第五幕開始時,皮爾金已經是個老人,卻依舊卑劣如昔。他開始想回家,卻遇到一個工匠,這工匠宣稱自己的職責是將那些一生無所事事的人的靈魂做成鈕扣,並且質問起皮爾金的一生。皮爾金這才警覺到自己的一生全屬虛耗,沒有任何方向和意義。絕望中的皮爾金這時忽然聽到遠方有人在唱「蘇爾維琪之歌」(跟第四幕的歌詞、旋律一樣,但是省略掉「啊—————」的部分)。皮爾金尋著聲音找到蘇爾維琪,並且祈求她的原諒,然後死在她懷裡。
所以,「蘇爾維琪之歌」在第四幕和第五幕各出現一次,但是該曲的旋律在劇中其他地方還出現過數次。
二、劇情與歌詞裡的感情
從劇情脈絡與歌詞來看,「蘇爾維琪之歌」是一隻宣示愛情的情歌。當蘇爾維琪唱這歌的時候,可以是在緬懷往日的甜蜜,也可以是略帶惆悵地在等待那個毫無音訊的人;盡管觀劇的我們知道皮爾金依舊是個卑劣的人,而「贖罪」只是一時之想,他早已忘記,甚至很可能鮮少想起蘇爾維琪的等待,但是蘇爾維琪並不知道這些事實。
此外,真實的(當下的)情感絕大部分可以被分類為偏向輕快與喜悅的,或者惆悵而不快的,然而「堅貞不渝的愛情」更像是一種抽象的建構或決心,無關乎悲喜。
因此,我們實在無法根據劇情和歌詞去推斷蘇爾維琪的心情究竟應該是略帶輕微的喜悅,還是應該略帶緬懷往事的惆悵。似乎兩者接無不可。
此外,第一段歌曲的前兩句在講時光的流逝,似乎可以被詮釋為略帶悲傷或惆悵;然而第二段的前兩句卻是在祝福皮爾金,既不喜也不悲;而這兩段使用的卻是相同的旋律。
這個觀察連帶引發另一個問題:旋律跟歌詞真的可以有精準的對應關係,兩者毫髮無差地在表達同一種情感(含委婉的變化)嗎?還是說,旋律頂多只能籠統、含糊地暈染一種氛圍,而不必然能精準、清晰、而鉅細靡遺地鉤勒出情感的內涵?
這個問題的答案,我相信是依個案而定,沒有一成不變的法則。譬如,絕大多數流行歌的旋律只不過是好聽而已,很難認真講究詞與曲的內涵具有高度的一致性。甚至連許多著名的「藝術歌曲」,在詞、曲內涵的一致性上也很難都達致一樣的水準。
三、旋律、和聲與管弦樂音色
雖然樂曲旋律已經寫在譜上,然而節奏速度稍加變化,就可能從略帶惆悵的情緒轉為略為輕快(愉悅)的情緒。此外,調性的變化(譬如大調與小調),和聲(不和諧的和聲可以帶來哀傷或惆悵感)和音色(法國號可以吹出較亮麗、浪漫的音色,也可以吹出牧歌風的情調;伸縮號可以吹出撕裂的、淒厲的音色,也可以吹出華麗、莊嚴的音色)都可以撩撥人的情緒。把這些因素都整合起來後,音樂本身確實可以勾勒、渲染出憂愁、哀傷、淒涼的情懷,或者恬淡的輕喜、浪漫的盛情,乃至於莊嚴、華麗的情懷。
事實上,「蘇爾維琪之歌」前面將近九小節的前奏裡,弦樂的曲調、和聲和音色確實是黯淡而緩慢,絕非明亮而輕快,因此它帶來的是些許惆悵,而接下來有歌詞的段落也不是輕快的旋律,在緩慢的節奏中略帶著悵然的滋味。至於沒有歌詞的「啊—————」那個獨唱段落,主要是在呈現人聲音樂之美,以及深情的盼望,或者柔情地緬懷往昔,而沒有明確的悲喜。
因此,另一個挪威籍女高音 Marita Solberg 的詮釋(以及她的音色)就很明顯地是略帶惆悵,並且在沒有歌詞的「啊—————」那個獨唱段落裡很細膩地詮釋了一種深情的期盼(見下面的影片,若想看著樂譜聽,點選這裡)。
這也是我在本文所提的三個版本中最喜歡的一個。
有趣的是,在另外一支 Sissel Kyrkjebø 的錄影裡,雖然她的表情還是略帶著喜悅,但是因為指揮把樂曲速度稍微放慢到接近一般演唱的速度,結果那種淡淡的喜悅又變得更淡,更接近不憂不喜(見底下的影片)。仔細比較這三個案例,就有機會發現:音樂是比歌詞更敏銳的東西,可以在十分微細的變化中傳達歌詞與劇情都沒有交代的細膩情感變化。
一個偏離主題的附筆
蘇爾維琪那種間真不移的深情,是易卜生劇作《皮爾金》(Peer Gynt)的一個核心亮點。皮爾金越不值得愛,就越凸顯蘇爾維琪的愛情之偉大。問題是,在真實的人生裡,用蘇爾維琪一生的空白與等待(犧牲),來成就這份愛情的偉大,不只不公平,太男人沙文主義,我甚至覺得不人道,不值得,也不該被歌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