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月15日 星期三

以巴問題面面觀

      哈馬斯的恐怖攻擊已經是一個多月前的事。事發前我早已從不同管道知道很多有關於該地區的事實,這一個多月來我又看了許多相關的英文報導、訪問與評論,心裡還是始終有許多未解的疑問。
      一個學者說的對:如果你只看電視新聞和社群媒體,而沒有辦法從較完整的角度去解讀以巴過去一個多月的衝突,那跟只看假消息相去不遠——因為你對新聞的解讀將會跟事實大相逕庭。
      譬如,盡管哈馬斯蓄意把指揮部設立在醫院等最容易引起平民傷亡的地方,以色列軍方還是不顧一切地瘋狂轟炸,以至於國際媒體先是同情她,繼而頗有微詞,最近已經變成明顯地不以為然,DW甚至開始質疑以色列的作為是否已經犯了戰爭罪。
      就像一位學者指出來的:事發之前以色列周邊的阿拉伯國家忙著要跟以色列「關係正常化」,事發之初全世界都同情以色列,但是一個月下來以色列幾乎失去了所有的朋友和同情。如果說 HAMAS 的目標是「讓全世界不齒以色列的陰暗面,同情與重視巴勒斯坦人的非人處境」,一個月下來 HAMAS 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而以色列則滿盤皆輸。
      以色列的決策者為何如此不智?我看了很多報導,揣摩很久,才略有一點眉目。

三篇很值得看的中文評論與報導
      我不看中文的報導已經太久,因為 Google 到的幾乎都是垃圾或太膚淺而不值得看的東西(如果有極少數值得看的,通常是沈沒在垃圾資訊的最深層底部,不見得能搜尋到;即使搜尋到,過程也太費力、太浪費時間——含金量太低且有如糞坑裡淘金,不值得)。
      不過,最近努力搜尋之後,終於找到幾篇質量甚佳而值得推薦的文章(都是出自研究巴勒斯坦問題的台灣學者)。
      首先,任教於暨南大學歷史系的包修平教授在 2021年五月為《報導者》寫過一篇〈火箭與鐵穹之下,如何理解當前的「以巴衝突」?〉,精簡扼要地摘述「以巴衝突」的歷史,並且彙整學術界的幾種代表性解讀。是品質很高的學術科普,值得仔細閱讀。
      然而學術界的解讀基本上假定讀者早已熟悉該議題的大量背景資訊,因而對一般讀者而言太過濃縮而不易切身體會其中含義。
      我建議在上一篇文章之前先讀王冠云(曾在加拿大攻讀博士且在巴勒斯田野)在 2015年為《報導者》寫的〈一片土地,四種身分證──越洋採訪戰火中的巴勒斯坦人心聲〉,充分感受一下巴勒斯坦人實際的生活樣貌。以便理解 HAMAS 為何會興起,且一度是以色列現任總理蓄意培植起來掌控加薩的勢力,最後才變成了恐怖組織,卻受到加薩與西岸所有巴勒斯坦人中 56%的支持率,超過現在的「執政黨」。
      最後,在讀完上述兩篇文章之後,才讀《換日線》最近對王冠云的採訪以巴衝突與哈瑪斯,主流媒體沒說的事〉——這篇文章比較凌亂而不易有系統的理解,讀過上述兩篇文章後再來讀,才比較能理解與吸收;此外,這篇文章立場鮮明(挺巴),先讀過上述兩篇文章之後,比較能同理王冠云採取這種立場時並非單純出於情緒,而是有學術界的背景與現場的事實為據。
      不過,中文的優質資訊終究還是有限,我的許多疑點都是從英文資訊裡獲得釐清的。

一部很值得看的英文訪談(YouTube 影片)
      Ian Bremmer 是一個相當獨特的「學者」,從史丹佛取得碩、博士後,利用他在政治風險分析的專長成立一個顧問公司,專門提供全球政治與能源相關的風險分析情報。所以他算是個創業家,但是也持續從事研究,還在劍橋大學與牛津大學的出版社出了一系列的學術性書籍,同時又擔任 Time 雜誌的專欄作家與編輯群,也在紐約大學等學術機構授課。
     他在近日內接受一個專訪時表示:如果你只看電視和社群媒體的訊息,那就跟只看假消息沒什麼差別,因為你在解讀這些零碎資訊時可能會範太多的錯誤;因此,唯有從較寬廣的視野與較完整的脈絡去解讀以巴這個月以來的衝突(戰爭),才有意義。
      在這個 57分鐘的訪談裡,他精簡而扼要地勾勒了許多國內媒體似乎不曾披露的問題角度與線索。譬如,10/7 以前埃及與約旦等阿拉伯國家急著要跟以色列正常化,主因是他們想要借助以色列的科技與產業技術能量,在國內發展高科技產業,以便在石油用罄之前創造出未來可供後代永續經營的產業。
      如果你知道杜拜曾經寄予厚望的130億美元的人工島計畫已經失敗,而阿拉伯國家再也無法為後代找出在沙漠中永續生存的其他辦法,就會知道 10/7 以前阿拉伯國家(伊朗等基本教義派國家除外)有多麼希望借助以色列的科技實力(以及以色列跟華爾街、華盛頓的關係)來突破他們的永續生存困境。 
      10/7 是個轉折點,開始的時候全世界都站在以色列這一邊並譴責 HAMAS;但是一個月的狂轟濫炸之後,拜登的措詞越來越小心,許多歐洲國家用更鮮明的態度要求以色列自制,原本急切想要跟以色列正常化的阿拉伯國家至少暫時不敢再提此事,而全世界的反猶聲浪則日益高漲,甚至連牛津大學的猶太裔學生都感受到不安(威脅)
      僅僅一個月的時間,以色列原本可以跟周邊國家和平相處的所有機會幾乎徹底喪失了。
      他還提醒觀眾,以巴戰爭不只是地面戰,更重要的是資訊戰。HAMAS 藉由傳播假消息對以色列所造成的傷害實際上遠遠超過地面戰。我聽完後甚至這麼想:HAMAS 是一群以自殺為榮的恐怖份子,他們把指揮總部設在醫院下方,主要目的應該不是保護自己而是引誘以色列去傷害無辜,以便引起全球對以色列最大的憤怒與不滿。從這角度看,以色列過去一個月以來的作為真的處處落入 HAMAS的陷阱,滿盤皆輸!
      此外,他概述現任總理的貪腐醜聞與官司纏身,藉著拉攏極右翼團體(主張在巴勒斯坦土地上驅逐所有巴勒斯坦人,也是在西岸以最蠻橫作為欺壓巴勒斯坦人的集團)才獲得第三度組閣,又想藉著毀憲的修法讓自己得以免除因貪腐而鋃鐺入獄。其中許多線索解釋了以色列政府的蠻橫(總理的決策只為個人政治利益著想,而不惜犧牲以色列的國家未來),也鉤勒出巴勒斯坦人的無奈與憤怒。
     不過,這篇文章觸及的重要角度與線索太多,我沒辦法這樣逐一介紹下去。有興趣的人自己去看吧。

以色列的觀點
      Ami Ayalon 擔任過以色列的國會議員、以色列國家安全局 Shin Bet 的最高首長與海軍總司令。他在近日接受 DW 深度訪談節目 Conflict Zone 的訪談時,既坦白承認以色列在對待巴勒斯坦人時犯了許多嚴重的錯誤,也同意必須竭盡一切所能地避免傷及無辜;但是被質問到過去一個月來無差別的轟炸時,卻又迂迴表示以色列的軍事行動是出於不得以,同時明白宣示:如果有人能夠提出有效建議,讓以色列在殲滅 HAMAS 的過程中可以進一步減少平民的傷亡,他隨時準備傾聽。
      這裡拐彎插一個重要的「題外話」:Conflict Zone 的主持人 Tim Sebastian 是我見過最讓我折服的媒體人,他在訪談時會針針見血地質問受訪者,一再提問對方痛點;一旦對方閃避,他會換個角度重新加倍尖銳地提問,絕不讓對方「實問虛答」;一旦對方開始進入說瞎話的狀態,他就再也不客氣地開始滔滔不絕地背誦事前查證過的事實與具體數據,絕不給對方說謊的機會。因此,Conflict Zone 也是我迄今最喜歡的新聞節目。
      在訪談 Ami Ayalon 的過程中,Tim Sebastian 絲毫不改其風格地質問以軍的無差別式轟炸傷及太多無辜。但是當 Ami Ayalon 為以軍過去一個月以來的作為婉轉表示「但願它可以被避免,然而實際執行時很難避免」時,Tim 沒有太給他難看,顯然意味著 Tim Sebastian 也同意其中有些難言之苦。
      不過,最值得一提的是,Ami Ayalon 一再強調:這場戰爭必須先想出一個「四十年後的願景」作為其最高戰略指導原則,然後朝這個目標去衡量整個衝突過程中哪些值得爭取,哪些必須避免。
      如果從這個點出發,唯一值得以色列人奮鬥的未來願景當然是以色列與周邊阿拉伯國家+巴勒斯坦人友善、和平地共處。然而若要做到這一點,其不可或缺的前提絕對是「竭盡一切地避免傷害無辜,甚至寧可為此延緩殲滅 HAMAS 的行動」。
      因為,就像巴勒斯坦自治政府前任首相 Fayyad 接受 DW 訪談時說的,HAMAS 是一種意識形態,而不是一群特定的人;如果你在殲滅目前所有 HAMAS 成員的過程中傷及太多無辜,未來只會產出更多類似 HAMAS 的恐怖份子,讓以色列永無寧日。其實,巴勒斯坦自治政府現任首相 Mohammad Shtayyeh 在接受 FRANCE 24 的英文訪談時,也申述了相同的論點。
      反之,如果以軍以「竭力避免傷及無辜,且盡量徵求國際援助安置難民」為首要原則去進行「殲滅 HAMAS 成員」的最終目標,她的一切作為將會得到國際社會的認可,也較有機會得到巴勒斯坦人的諒解,從而在殲滅 HAMAS 的過程中避免培植出新的恐怖份子。
      這樣作的話,當 HAMAS 被殲滅後,以色列跟周邊的阿拉伯國家還有機會重拾 10/7 以前的議程,結合以色列的科技與阿拉伯國家從石油中積累的財富去開創一個有繁榮遠景的阿拉伯世界,共富共榮。甚至還可以結合以色列與阿拉伯國家的資源,協助巴勒斯坦人建立起富庶的家園,使得恐怖份子與 HAMAS 的意識形態無法在巴勒斯坦生根。
      這樣的願景是不容易,但至少有可行性。反之,如果繼續把殲滅 HAMAS 當唯一的目標,毫無顧慮地傷害平民,以色列在阿拉伯世界將會「只有敵人,沒有朋友」。那麼,所謂的「四十年後的願景」將只有「永無寧日的戰鬥,世世代代傳承積累的仇恨」。
      把 Ami Ayalon 的訪談跟 Ian Bremmer 的訪談結合起來反覆思索,你很可能會得到跟我一樣的結論:一個族群一旦失去了對鄰人的關愛與疼惜,就永遠不會有朋友,只會有敵人!

以色列作家的證詞
      《報導者》在 11/7 訪問了以色列作家艾加・凱磊(Etgar Keret),敘說以色列人在戰火下的心情。Etgar Keret 算是罕見地理性,還能體會到以色列地區的巴勒斯坦人左右為難的處境,也譴責以色列右翼政黨對巴勒斯坦人的壓迫。然而他卻認定以色列的根本難題在於伊朗極端的基本教義派,只要有他們的支持,就會繼續有剷除不完的恐怖份子。
      這個觀點有一個很大的盲點:伊斯蘭恐怖份子也會在巴黎和倫敦濫殺無辜,為何法國人跟英國人就不需要像以色列人那麼恐懼?日本人也把 HAMAS 列為恐怖份子,為什麼伊斯蘭恐怖份子就不去攻擊日本?
      伊斯蘭恐怖份子選擇目標時有他們的邏輯(合理化自己的藉口或說詞),而非盲目的。蓋達(基地)組織攻擊美國時有四個目標:國防部是在回教國家狂轟濫炸,恣意傷害無辜的劊子手;白宮是下令者,國會是核准者;而這一切的背後為的是商業的利益(雙子星大樓)。倫敦被攻擊是因為英國在兩伊戰爭中是最大的幫兇。
      同樣的,如果以色列善待巴勒斯坦境內的所有住民(幾乎GAZA 境內幾乎都已變成難民),HAMAS 將難以藏身於巴勒斯坦境內(至少得不到居民的同情),也難以合理化自己對以色列的恐攻。
      也許 Ami Ayalon 說的對:我們(以色列人)只懂自己的痛苦和恐懼,而無法充分感受巴勒斯坦人的痛苦和恐懼;巴勒斯坦人只懂他們自己的痛苦和恐懼,而無法充分感受我們的痛苦和恐懼;唯有靠你們(歐美和全世界)的幫助,我們才能走出這個無解的惡性循環。
      遺憾的是,前幾天世界衛生組織總幹事譚得塞在聯合國安理會報告巴勒斯坦地區的人道危機與醫療、衛生危機時,很令人動容地談起他在戰火下的童年:「我的母親對我只有一個期望,希望我能安然活過每一個今天。」然後他在結尾處委轉地指責安理會:安理會沒有在執行它理應執行的任務;除非歷經改革,否則它將繼續無能;尤其是五位常任理事國,必須嚴肅地正視這個事實。

結語
      英國現任內政部長 Suella Braverman 因為指控倫敦的挺巴遊行為「仇恨的遊行」,而招來各方強烈的批評,甚至被批評為此舉是在散播仇恨的種子,因而第二度被撤除閣員職務
      Guardian 對 Suella Braverman 的評語是:保守黨內汲汲營營地想要出頭而以唱反調來爭取右派(與極右派)民心的政客。然而一個政客可以兩度因為嚴重的失言而被迫離職,不能只說是「蠢」,也意味著 21世紀的世局越來越複雜,即便是野心勃勃的政客也經常會大大的失算。
      在這樣的世局裡,只憑「電視新聞+談話節目+社群媒體」的資訊就想對時事進行評論,真的很有機會被大方之家暗笑無知。
      以《旺報》11/13 的〈倫敦30萬人挺巴遊行 逾120人遭逮〉一文為例,只看標題的人很容易誤以為「挺巴遊行隊伍的30萬人中有超過120人被警方逮捕」。懷著這個印象繼續讀下去,很容易誤以為「挺巴遊行隊伍的30萬人中有150人頭帶面罩,並以煙火攻擊警察,因而其中超過 120人被捕」。事實不是這樣!
      用煙火攻擊警察的是一群約 150人的群眾,他們原本加入挺巴遊行,後來從該遊行隊伍分離出來,獨立行動;其中有一部分人頭帶面罩且以煙火攻擊警察,之後才被捕,但是沒有說被逮捕的有幾人
      另一方面,有一群右翼(或極右翼)的群眾聚集在跟挺巴遊行路線平行的小路裡,準備要跟挺巴遊行隊伍衝撞,因而被警察攔截住,最後跟警察起衝突,因而有 126人被逮捕。
      至於挺巴遊行的主要隊伍(警方說是30萬人,主辦單位說是80萬人),其組成極其複雜:包括挺巴的猶太人、聲援巴勒斯坦醫護人員的國際組織、反對以色列對加薩狂轟濫炸且斷水、斷油、斷電的人道團體、同情巴勒斯坦的人、聲援巴勒斯坦的人,很可能還有一小部分同情 HAMAS 的人,也不排除還有各種色彩的左翼團體藉此機會上街「運動」。
      除非你有長期在關注國際上的人道問題與左翼訴求,並且對以色列過去如何對待巴勒斯坦人有一定的深入了解,否則將很難不太偏頗地解讀過去一個月以來發生的事。